“来晚了。几天前就托人给你做衣服，今天才做好，刚讨了回来。试试，可合体？”完全家里人的口气，像是丈夫对待妻子一般的随意。
李子望望这个维持会长，俨然是日本鬼子的一条狗。她更是充满了信心和力量，一定要使唤他，支配他！
“我……”李子欲说还休，就有点儿泪眼汪汪，“哪有心事试什么新衣？太虚，你要真正对我好，真正是个人，你就不能不问不管一件事！”她泣声陡然很浓很重了，“你怎么这样狠心，虎毒尚不吃子，你就真的这样送掉我们的儿子？你真能忍心让他就这么死去？”
张太虚大惊失色，倏忽，他又惊喜莫名道：“你在说什么？你是说……是说……李坦是我的儿子？”他的眼球暴突，猛地封住李子的颈喉，吓人地咆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可耻！”李子无比强硬，“鸡翅护雏，牛舌舐犊。一个连亲生儿子都不认的人，禽畜不如！”
他真想一掌打烂她的嘴，然而很快却是胳臂柔软一弯，抱住了李子。
“真对不起，我真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事……这些年，把你们母子苦坏了，我……真不配做孩子的父亲……”说罢，他老泪纵横。
过了一会儿，几乎是悲喜交加，他仰在床上，又哭又笑：“我有儿子了！老天爷，我有儿子了！列祖列宗，张家不会断香火了，我张太虚再不是不孝之辈了……”
好久，他才从激动中平静下来。
“儿子是在哪里出生的？”
“就是那个叫我如此倒霉受屈的轭头村船厂。”
“你怎么从船山一下子就到了那里呢？”
李子这一回是要狡诈到底了：“陶婉那么恨我，你又那么无能，不理解我，我还能呆在船山？正想出走又无处走时，有人建议我上枞阳老家去，反正我是你的媳妇，这里不能容我，你老家还是要让我住的。我就去了枞阳。没想到你老家没有人了，只有一个弟弟叫张太平，在菜子湖轭头村办船厂……”
“什么，你是说这个如今闹成一大堆麻烦的船厂，原来是张太平办的？这些鬼子们真他妈的鬼，他们审讯船厂工人的口供，只字未向我提及。”
“你不知道？”李子也惊慌了。
早在菜子湖就听说张太平有个哥哥叫张太虚，船山开茶行的，还当着联保主任，大小也是个有头脸的人。李子为了隐瞒自己身世，也为了和那伤心往事来个一刀两断，她始终没暴露与张太虚的关系。现在，张太虚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个弟弟，起码……是根本不晓得他弟弟办了船厂，这到底怎么回事？莫非讹传了？
就在李子想着如何解脱时，张太虚却充满感慨地说：“太平太心狠了。这么多年，他一点儿音信都不给我。其实，我哪一点儿对不住他？我在船山立了业后，枞阳的祖传财产，说是兄弟分家，实际上大小好处，都让给他了，他还是人心不足，硬是全部夺了祖产才肯罢休。虽然如此，我在外面仍是给他留脸，说我那份祖产是情愿送给他的。就这样，他在菜子湖办船厂，大概发了点儿财，仍然把我忘得一千二净……”
李子道：“算了，太虚。毕竟兄弟，毕竟太平还不是黑心人。我上了菜子湖，讲明了原委，他马上认了我这个嫂子，不计较与你有过的那些不快。孩子出世后，他特别喜欢，亲自给孩子取名张坦，意思是祝愿他这个宝贝侄儿人生一路平坦。还是这个叔叔，非常懂道理提出要暂避‘叔嫂之嫌’，避免别人猜疑家事，猜测他的哥哥如何如何，就提出对外先叫孩子李坦，成人后，再取回原名‘张坦’。平时，他也处处真正把我当作家人，用心照应……当然，太平也不是事事做得好，他不该为一个相好的女人竟然弃家弃业出走，到外地享那份福气去了。即使如此，他还是把这个船厂送给我们儿子，作为最后礼物。并嘱咐我说，‘张坦成人之前，你一定要把船厂经营下去。孩子长大了没船厂，我不饶你。’我至今想起太平，都想哭。我一点儿也不怪他，不想，他最终送给我的是一大堆麻烦……正是为了这个不景气、要倒闭的船厂能生存能保存，我才听信皮康，奔上淮北、苏北修船造船的路……”
张太虚也一阵唏嘘与忏悔。
又一次平静后，张太虚在那冷静了的心灵角落里，还是残存着一点儿不踏实。不过，化成表现，却像更自然的谈心。
“孩子生日是哪天？”
李子顺嘴答道：“民国二十五年正月十一。”
张太虚心里大致一算，觉得差不多。他是民国二十四年春暖花开时，从大栗树坡捡回的李子。
“长得像你还是像我？”
一句话仿佛挑烦了李子，她说：“你不晓得自个儿去看吗？我的坦儿，呜啊啊，是死是活啊……”她着实心慌。“日本鬼子毒得很，李亮功刁得很，他们威胁我，他们要把这个孩子活活整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