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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棺材(5)

2014-06-18 来源:故事会 作者:佚名 查看评论

父亲一边说着,一边摘掉姑姑头上的围巾,用手轻轻地碰了碰左眉角上的伤疤。这道疤格外硬,像粘在额头上的一根草棍儿。

人们建议父亲把姑姑埋到油田新开发的墓地里去,那里新挖了一百多个墓坑,都是给在这个冬天里死去的人预备的。

父亲摇着头,他不想把自己的妹妹送到那个地方去。他顺着管沟找到了那根标着“0028”的管子,这根管子已经被放到沟底,正等着人们把它和两边的管子焊接到一起。

父亲拿起了铁锹,工友们随着父亲一起来到这根管子的旁边,像平时挖管沟一样,挖出了姑姑的坟坑。这是一个超深的坟坑,是管沟的标准深度。这个深度,在北方,是冻土所不及的。父亲要让自己的妹妹不再受冻,而且这管道投产以后,还有加热功能,躺在旁边的姑姑,就像待在有暖气的房子里一样暖和。

父亲站在深井一样的墓坑里,望着那一小块天空,有一些眩晕。但他还是认真地清理着边边角角,把墓坑打理得方方正正漂漂亮亮。当人们用绳子把他吊上来的时候,他看到天空阴沉下来,低低的,重重的,如果不是被四周高高的井架支着,好像马上就要塌下来了似的。再往远处看,大地也是那么不堪,像被一个通魔法的恶人泼了盐酸一样,圈圈点点地泛着白沫。没泼到的地方,长着高高低低的荒草。这些荒草生在北方,是它们的不幸春天来得晚,夏天又短,还没等绿透就黄了,就像姑姑的人生,早早地就收场了。

父亲好像从未注意到自己的裤腿上、鞋带上刺满了各种野草的种子,这会儿在姑姑面前,他觉得那些枣核形的满身是刺的苍耳籽粘在自己身上是那么难看,他想摘掉它们,却划破了自己的手。但他不管这些,一把把地往下扯,双手被弄得鲜血直流,他也不觉得痛。身后草黄色的苇穗在大风中泛起层层巨浪,“刷刷”的响声盖过了远处钻机的轰鸣。

父亲是一名管工,来到油田以后,就像当兵后立即显示出过人的射击才能一样,他展示出了对铁管子的剪裁和拼接才能。对于这一点,我更相信他后来表现出的诸多才能来自于他的用心。那天,父亲异常用心地为自己的妹妹做了一口铁棺材

父亲谢绝了别人的帮忙,他要独自给姑姑建一座漂亮的房子。他先把一截铁管子用电焊切割下来,然后反复地测量管子的直径,因为管口并不是一个绝对规范的圆,只有得到精确的尺寸,才能在下料时做到天衣无缝。父亲沉默不语,一个人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在一块巨大的铁皮上慢慢地画着,不时起身去验证这个图形与实际对应的严密性,不断地修改着。父亲用火焊切出的圆,边缘整齐而光滑,像用剪刀剪下的一样。他把这个圆从一整张铁皮里抠出来,把它放到管子的一头,即使不用焊接,也能做到严丝合缝。工友们被父亲的管工技术惊呆了。而在这个过程中,看不出父亲的悲伤,他更像一位沉浸在自己的手艺并玩味其中的工匠。

铁棺材做好以后,父亲用手绢把姑姑脸上的白霜擦去,露出粉红色的脸庞,表情似乎还有一丝笑意,端坐在那里像一尊女菩萨一样。父亲又用手指把她凌乱的头发理顺,围巾重新系好,衣服上有土的地方全都拍打干净,领口袖口全都整理了一遍。

整理完姑姑的遗容,父亲轻轻地把她抱了进去。他让姑姑的脸朝着家乡的方向,后背靠着管壁,摆放得稳稳当当的。

父亲从管子里钻出来,冲着姑姑大声地说:小珍,坐好了,哥送你上路!

说完,他就拿起焊枪,焊条轻轻一点,就“嗤嗤啦啦”地响起来,淡蓝色的火花猛烈地喷射在父亲的腿上,在渐渐暗下来的天幕下,这火花异常绚烂。

父亲沿着管壁结结实实地把姑姑焊在了管道里。

埋了姑姑,父亲在坟旁种下一棵小柳树,确切地说,是一根柳枝。茫茫四野,不做个记号,将来就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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