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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做个坏女人(7)

2014-06-06 来源:故事会 作者:范迁 查看评论

镇上派出所的户籍警赵同志,据说是个大学生,戴副眼镜,目光阴沉,整天绷着张丝瓜筋面孔,说话阴一句阳一句。镇上人见了他都害怕。他把两人拘押在不同的房间里,分别审问,阿叔开始还依仗着成分好,嘴硬不肯买账。赵同志冷笑一声:老实告诉你,派出所早就注意你了,你和米铺那个女人勾勾搭搭不是一天两天了。见阿叔还是不爽气,吞吞吐吐地在挤牙膏,一拍桌子,又说:成分是可转变的,你贫下中农跟资本家搞腐化,一样可以给你戴个坏分子帽子。

阿叔终归是个乡下人,哪里经过这种阵势?被赵同志三吓两吓,脚骨一软,就兜底招了。

再来审她,倒没费多少口舌,她全盘认下,只是翻来覆去一句:我不是搞腐化,我只想要个小囡,有了小囡就跟他断了。赵同志平日审的人,个个都是哭哭啼啼,扇自己耳光的有,骂自己祖宗八代的有,就是没见过她这么理直气壮地轧姘头的。又好气又好笑,一下子倒接不上话头来,最后正色道:你真要小囡,就好好地寻个人结婚,这样乌七八糟算怎么回事?不想她却苦了张脸,说:我也想找,但是找不到啊。你赵同志说说,三十多岁的老太婆了,啥人会要我?

这话是事后赵同志说给他同事听的,加上一句:没见过这么神经搭错的女人。口口声声要个小囡,要个小囡——从她嘴里讲出来就像母鸡生个蛋那般……我倒给她闷住了。

派出所里很少发生这种近似喜剧效果的事件,无形中倒是救了她。事情最后的处理是,阿叔被送回乡下,交给队里监管,无事不得来镇上。她也被交给城镇居民委员会监督,家里有人来要报告,过夜要居委会批准。相比被戴顶搞腐化的坏分子帽子,送到荒寒的内地去劳动教养,已经算是法外开恩的了。

自从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在乡人的眼里,三十多岁的她真的在一夜之间变成个老太婆。

原先白白嫩嫩的一个妇人,现在脸盘像是脱了水的桃子,皮肉失去弹性,松沓下来。眉眼之间现出细细的纹路,嘴边两条法令纹毕现。本来白皙丰润的肤色,失去了光泽,变成不见天日般的死白。手背上的青筋一条条浮现。原本她是有一头水光滴滑的好头发的,扎条大辫子,走起路来在背上扑腾跳跃;现在头发掉得厉害,剩下的头发,被她绾了一个老太婆发髻在脑后,用个髻网兜住。她也懒得打理自己,上街买菜穿件姆妈的旧香云衫裤,乌糟糟的颜色,人就更显得老气。女人的心一干枯,形体上马上显示出来,坐在那儿弯腰曲背,站在那儿骨盆突出,走起路来膝盖打弯,两条腿形成个罗圈。

大概对“养个小囡”死了心,她把心思转到养猫上来,每天早上去菜场买回一堆鱼头鱼内脏,回来煮得一屋子鱼腥气。家里本来就有四五只猫,大猫又生小猫,总有十多只,黑的白的花的,床头上,饭桌下,卧起或走动,人在屋里一个不小心就会踩到猫。楼下的米铺有老鼠,这些猫就会寻了通道进入米铺中捕食老鼠,有时也会遗下猫溺在米箩里。小刁麻子就寻到楼上来兴师问罪,言下之意,猫去米铺拉屎撒尿也是资本家使的坏。她一声不响地听着,翻着白眼,小刁麻子独自讲得没趣,悻悻作罢,下了楼梯,只听得楼上一记很重的摔门声。

两人愈加是恶在心里。

老娘风瘫之后在床上躺了十来年,母女关系变得很奇怪,相依为命又不断地拌嘴。相依为命是她俩除了对方没一个至亲,不断拌嘴是人际空间太小,所有的气恼烦躁只有发泄在对方的身上。老妇人在病床上躺久了,脾气怪诞并且难以服侍,动辄捉人痛脚,说出的话戳心戳肺。而老姑娘的身心失调,神经容易短路,母女俩一句话不投机就是一场嘴仗,说的都是触心境的话,一点不留情面。她有时会暗自想,老太婆还要活多久?她这一辈子被拖得算是没出头之日了。

过后又觉得自己大大地昧了良心。

在六十年代初的一个冬季,早上她买菜回来,发觉家里的猫咪显得很不安,成群结队地竖直了尾巴走来走去,不断地嘶叫和抓门。她还只以为它们是发春的前兆。端了买来的豆浆油条去老娘房里。老娘面朝里躺着,叫一遍没动静,再叫,就发觉事情不对了,脚一软,一碗豆浆全泼在床上。

那年头大殓办得草率,灾荒刚过,食材更不易采办,豆腐羹饭也免了。在镇上的尼姑庵里念了场金刚经,算是送走了老娘。派出所跑了好几趟,总算批准阿叔上来送葬,但规定不得过夜。几年不见,阿叔头发竟然全白了,瞳仁发暗,牙齿也脱落大半,弯腰曲背,说是手脚都生了风湿,完全是一个耄耋老头了。老头絮絮叨叨地诉了半天的苦,这几年在乡下是如何地不容易,鱼米之乡的人,想不到竟然有一天要以豆渣稻糠充饥。听说再北边些的地方,连树皮草根都吃光了。言谈中露出这次来一则参加大殓,二则是讨救兵来的。她东掏口袋,西翻抽屉,又凑了二十大元。老头还要旧衣服,说:再破也没关系,在乡下,一根布条也可以派用场的。于是她又去阁楼里翻箱倒柜,把家里的旧衣物全部拣了出来,打了两大包袱,给阿叔带走。

好长一段时间,她耽在姆妈死亡的阴影里走不出来。暗洞洞,堆满家具的厢房里鬼影幢幢。香案上迦南线香的青烟袅袅而起,虚无缥缈。一种刻骨的孤独感油然而生:她在这世界上再也没一个骨肉至亲,也没有可以依靠、可以牵肠挂肚的人。人像只断线的风筝,独自在空旷的黑夜里飘,没有方向,没有终点。也许,老死坠地就是终点?那么,离那一步还有多远?拖到七老八十?还是就在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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