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功的苦是离开剧团以后才回味过来的。冯雪霜看过电影中的老虎凳,她并不以为然,进剧团头一年她就坐过这样的老虎凳,凳子上一样码着砖,一样把腿架上去。不同的是后面还有人架着她的身体拼命往下压,直到她的头贴住脚尖!压了还不算,从老虎凳上下来接着踢腿,踢够三十下!
劈叉时,冯雪霜左腿下不去,离地总差那么一点点,剧团那个一百八十斤重的老武旦走过来,肥屁股往她大腿根一坐,只听咔的一声,冯雪霜的左腿根终于贴到了地面,但同时,她也瘫在地上几近昏厥。老武旦不给她昏厥的时间,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她拎起来,说,踢左腿,踢!练功就靠小时候霸蛮,看我十年不练功了功夫还在!踢!冯雪霜满脸是泪,哭着声给自己数数:一、二、三……第二天,冯雪霜的左腿变成了紫茄子,肿得比水桶还粗!
这样的痛哭流涕受伤流血记不清有多少次,冯雪霜身上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此消彼长,六年里从未间断。小演员们都学会了把三寸宽的腰带解下来挂在厕所门上,手拽着腰带上厕所,因为他们的腿经常蹲不下来。
那薄薄的一片处女膜丢到了哪里?冯雪霜一点都想不起来。
晚上归纳好了那几条,冯雪霜心里的千头万绪戛然而止,她决定了一件事:到远青县去。
远青县离这里一千多公里,冯雪霜从飞机上下来直奔长途汽车站。去远青的路正在维修,沿途是石子泥土和大坑,她坐的客车一蹦一蹦往远青挪动时,老公的电话打过来了。
“怎么大半天不开机,跟谁赌气啊?”
冯雪霜说:“没有。”
老公接着说:“我叫人查了,市里没有计算工龄的文件,你是省直单位,要去省人劳厅问。你现在赶快去吧,不然人家下班了。
冯雪霜说:“我去不了。”
老公说:“别的事都先放放,抓紧。我们市里已经取消了内退政策,估计省里很快也会终止,不抓紧就怕夜长梦多。”
冯雪霜说:“我去不了,我在去远青的路上。”
老公愣了一下,嗓门变大了:“你去远青干什么?你有病啊?招呼都不打一声!”
冯雪霜握着电话不吭声。
“你赶快回来!”老公说,“到哪儿了?”
冯雪霜说:“快到了。”
啪的一声,老公挂断了电话。
冯雪霜说快到了,其实还早得很,车旧路破,一路磨磨蹭蹭,到远青时天都黑了。
远青是冯雪霜的老家,她在这里生这里长,但自从母亲去世后,这里没有了亲人,冯雪霜便再没有回来过。现在的远青对她来说是个陌生的城市,远青就像一个整了容的女人,磨了腮,隆了鼻,割了眼皮,垫了下巴,丰了唇,你明知道是她,她却模样大变,完全不是她了。
冯雪霜在远青见的第一个人是李圆圆。李圆圆也变了,变得名副其实,成了一个横着扩大几倍的胖妇人。
李圆圆一见冯雪霜就说:“是为档案的事来的吧?我还不知道你这死心眼!多大事啊,什么档案档案的,我都不知道自己档案在哪儿。再说,你来了也没用啊,剧团不在了,你找谁啊?”
冯雪霜说:“我想见下团长。”
“你谁都能见,就是不能见他。”
“怎么了?”
“他死了。”李圆圆说,“唉,也挺可怜,早些年得了癌症,剧团没人去看他,他那时整的人太多了。他老婆还来找我借了五万块钱,我也知道他还不上,只当给他烧纸了吧!”
冯雪霜怔了半天,说:“那,还有副团长呢?”
李圆圆拍拍她的脑袋,说:“大小姐,你进团时多大?十二,副团长多大?五十二,三十多年过去了啊!”
“也死了?”
“这叫老了。他算是高寿了。”李圆圆说,“你走后团里又调来个副团长,不过你的事跟人家没关系啊。”
冯雪霜不相信自己的事会成无头案,冤有头债有主,白纸黑字,总是人写的吧?她问李圆圆:“我们团院子还在吗?”
“剧场还在,一个温州老板租了在开夜总会,剧团没人在那里了,宿舍全部拆了,变成了铺面。”
冯雪霜想了想,说:“圆圆,你明天陪我去看看吧。”
4
冯雪霜和李圆圆像两条狗一样绕着剧场嗅自己当年的味道。
远青剧场是当年县里最排场的地方,八百多个座位,空旷宽敞。除了剧团演出,县里的大会都在这里召开,不演出时,剧场就请些外地文艺团体演个十天半月,赚点租金。
剧场变成夜总会后,围墙拆了,从马路上拐下来可以直接逛两旁的商铺。商铺中间就是剧场,夜总会白天不开,大门上挂着一把铁锁,冯雪霜隔着门缝看了一眼,黑糊糊什么也看不清。
李圆圆指着大门旁的青砖墙,说:“记得吧,杂技团小孩罚站的地方。”
每年剧场都有杂技团来演出,他们一来,师傅就有话了:你们老说苦,你们去门外看看人家是怎么罚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