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这个婆婆亲近不起来，也没有多少话讲，结婚前，晓莲跟婆婆只见过一面，婆婆从上到下打量她的眼神居高临下，执意将儿子这个工人跟别的工人区别开来，“如果不是义强不愿学习，以他的聪明劲儿，考大学没问题。上小学老师喜欢他，犯点儿小错就逼着写检查，不是所有的学生犯错都要写检查，因为义强写得好，句子通顺，字迹工整，老师说写这么好，将来当作家吧。这不没几日，有个姑娘看上了咱义强，姑娘爸是一家厂的副厂长，虽说厂子小，那也是干部呀，不用咱家准备房子，这小子就是不跟姑娘处，他是鬼迷了心窍，这可好，厂长一家就等着看咱家究竟能找个什么天仙回来。我和义强他爸一辈子要强，就是希望他找个正常家庭的姑娘，父母都在，兄弟姐妹的热热闹闹的，办事情两家人一起忙活，你看你就一个人在这里，办婚宴娘家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那些亲戚来的话，当天回不去，也没处安置他们呀，唉，儿大不由娘啊。不过呢，你工作倒挺好，在医院，穿白大褂，风吹不到，雨淋不着，轻轻松松的，在单位不累回家就能多干点活儿，义强在家我连碗都没让他洗过，都是他姐姐干，家里是女人把持的地儿，一个大老爷们系着围裙洗碗，多让人家笑话。说到这儿了，小罗，我还是得问问你，你爸你妈得的什么病？不是传染病吧？别怪我问这个，老话儿讲，养猪看圈，娶媳妇儿得看亲家妈，反过来，姑娘嫁什么人家也得打听打听男方家五辈上都是些啥人，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晓莲从妇儿商场出来，顺着林荫道往车站走，迎面过来一对男女，挽着手臂，有说有笑，晓莲瞥一眼，那男的竟是吴义强，她略一顿，没有停下脚步，两三步距离时，吴义强才发现晓莲，脸色大变，猛地从女人的手臂里抽出身来，晓莲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过去，头也没回一下。
吴义强这天没回来，第二天带着一脸的斗志回来了，他那架势仿佛是要迎接一场暴风骤雨。晓莲坐床上看电视，儿子已经在身边睡着了，她把电视的音量开到最低，吴义强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有些出乎意料，不免讪讪的，讨好地搬过一把椅子也坐下来看电视。“演什么？”他问。晓莲没回答。一会儿，吴义强说，“那个，我以前工友的对象，两人打架，我这不是给拉开了嘛，送她回家。”
“不用解释。”晓莲说。
“我就说说，我有什么可解释的，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晓莲不语。
吴义强看她一眼，“我说你怎么跟别人不一样呢，你不长心吗？”
晓莲说，“孩子睡了，你小声点。”
“哎，我做什么你都无所谓是不是？你就没瞧得起我是不是？”
晓莲下床，收拾几件儿子的衣物，浸到水盆里洗起来，吴义强站她身后，“你什么意思，不打算过了？”
“我同意。”晓莲头也不抬地说。
吴义强一时没反应过来，接着就怒不可遏，“你没有这个资格，要不过，也是我先不过，我先不要你！明天你就给我滚犊子！”他摔门走了，没出半小时，又折回来，晓莲已经上床躺下了，吴义强掀她被子，“起来起来，我们说說这事儿，我早就不打算跟你过了，你说说，怎么办？”
“儿子……”
“孩子姓吴，是我们吴家的，他爷爷的心肝儿，你连想都别想。”
“我同意。”
“你说什么？”
“他有爷爷、奶奶、爸爸、姑姑、叔叔，那么多的亲人，不会孤单，比跟我一起生活要好。”
“……你真是没心啊，你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啊，你自己生的连争取一下都不争取吗？我当初怎么就那么没开眼看上了你？”
“我要睡了，明天下午我请半天假，去办手续吧。”
晓莲的确想马上就睡，突然又想起来给儿子织的毛衣没织完，她得用这个夜里剩下的时间完工，如果来得及，余下的线再给儿子织副手套。儿子喜欢邻居家小孩儿的一辆电动小火车，明天去买回来。她的时间太少，再想想，她跟儿子在一起的时间真的不多，白天上班，每星期两天也要值夜班，儿子跟爷爷的时间超过了跟妈妈的时间。还是加紧把毛衣织出来，要快，再快些。
两年后，关文平母亲患阿尔茨海默症，晓莲搬过去与两位老人同住，关母已经认不出老伴，也认不出自己的女儿，但到死都能叫出晓莲的名字，生命的最后，也紧紧抓住晓莲的手不放。
***
手指上的那枚小小的戒指还是亮晶晶的，这种金属日久弥新，她喜欢把手放在阳光下，专注于那抹晶莹。一片清明之中，她的眼前逐渐由混浊变透明，她看到了妈妈、爸爸、奶奶、爷爷、伯伯、叔叔、姑姑、姥姥、姥爷、小姨、肖叔叔，在这些亲人们中间，还有个人，他的笑容一点没变，像和煦的春风，“哦，原来你在这儿等我呢。”她无声地说。
她向迎接着她的亲人们张开双臂，飞奔而去。
“我，从来都不是独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