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鲁毅七八岁时吧,他的父母为了一项科研任务,离开了城市,带着他来到遥远的山区,在翠岭伊诺谷一条小溪边安下了家。伊诺谷的生活与外界有很多不同,其中最叫鲁毅难忘的是,这里既不像城市那样家家户户挤在一起,也不像乡村那样一家一户比邻而居,而是一户人家占据一段林中开阔地,就这么沿小溪迤逦分散开去。总共不过十几户人家,相互都隔着一两里地。离他家最近的,要算是一户姓商的护林员了。虽说林中已很少有熊、狼这些吓人的猛兽,但仍不安全。父母到林中作业时,不放心鲁毅一人在家,便牵着他穿过一片白桦林,来到商家,将他交给商家小姑娘。那位与他同岁,或者可能还比他小个一岁半岁的商家小姑娘,每次都会说:“叔叔阿姨,放心吧,他在这儿没事的。”那孩子俨然一位小小的守护神。而小鲁毅在商家小姑娘这儿,确实也感到心里特别踏实。有她在身边,黑森森的大树林子不再那么幽暗恐怖了。他跟在商家小姑娘身后,就会发现林中许许多多光明而有趣的事,比如松鼠贮藏的许多松果啦,松鸭积攒的可爱绒羽啦,小溪里游动的细鳞鱼啦,大树下生长的树莓果和醋栗果啦,真是无尽无休。但进了森林,他从不敢走到商家小姑娘前面去,一次也没试过。一年很快过去,他和商家小姑娘都该上学了。又是小姑娘在前他在后,穿过树林,翻过几道岭,去林场小学上课。
那是一个隆冬的傍晚,快放寒假了。放学后,小鲁毅照例背着书包跟在商家小姑娘身后,沿小路回家。没想到,刚走了一半,天气骤变,可怕的山地大雪暴来到了。
狂风飞卷,雪花匝地,无情的寒风吹到小鲁毅脸上,他觉得钻心地疼痛,但天色风雪更叫他害怕。商家小姑娘死死地牵着他的手,仍领着他艰难地行走。他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了自己家门口,父母都不在,他们肯定去找自己了。刚刚进屋,鲁毅就发现自己的耳朵和脸都很麻木,他指给商家小姑娘看。小姑娘惊叫着:“哎呀,糟了,全都冻了。快,快,到屋外来。”在门外,小姑娘甩去手套,
用那双通红的小手捧起绒绒的白雪,开始快速地用雪揉鲁毅的双耳和双颊,揉啊揉啊,又不知多久,鲁毅的爸爸、妈妈回来了。见到他们,妈妈奔了过来,把他俩紧紧揽在怀里,眼泪一个劲往下流。
“阿姨,都怪我,没照顾好他..”
年底,爸爸妈妈完成任务,返回城市了。自那以后,鲁毅再也没见过商家任何人,连他们的任何音讯也再没听到过。那位商家小姑娘叫什么,他似乎是知道的,但后来也弄不清了,因为他俩在一起时,他从不叫她名字,只叫小姑娘。反正林中天地世界就那么大,小小子就是他,小姑娘就是她,决不会错的。而现在,大千世界,滚滚红尘,眼前的商萍,出落得这么飒爽英气,真的可能是那个商家小姑娘吗?
从此鲁毅特别关注商萍对自己的态度,可那姑娘生性开朗大度,天生一副热心,对任何同学都很诚挚友好,看不出她对自己有什么特别。几个月后,突然传来消息,商萍投考托福,已高分过关,不久又传她投考,连居高位。不知为什么,鲁毅心情很低落,尽管他与商萍毫无亲密瓜葛,但这次他的失落感来得比上次女朋友出国更强烈。他觉得自己再也承受不起另一次轻松分手了。
五月的一天,导师约研究生个别谈论文,鲁毅倒第二,而商萍恰好是最后一个。鲁毅从导师家中出来,迎面碰上商萍。商萍照常打了招呼:“师兄,还顺利吧?”
“还好,你怎么样?”
“自我感觉良好。”商萍笑笑,还略有点不好意思。从那张青春焕发的脸上,一瞬间闪现出一种稚气,这在平时绝少见的。但这偶尔一闪的神情,像闪电一样划过鲁毅的心田,他似乎从这一闪中,发现了当年商家小姑娘那个既稚气又认真的面容。
他无法离开了,夹着论文稿,在导师家门外徘徊着,踯躅着,不知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商萍的论文大概受到了导师的重视,她好久没有下楼,直到天色已渐暗,才兴冲冲推门而出。见到鲁毅,她有些诧异,“师兄,又来找导师?”
“不,我一直在这儿。”
“做什么?”
“等你。”
“等我?”商萍调皮起来,“师兄,有何指教?”
“咱们走走,可以吗?”
“当然。”
校园的初夜是最富浪漫情调的,撩人的春风微微吹过,路旁的花香幽幽而来,造型现代的庭院灯,发出淡黄色的光。好久,鲁毅不知从哪里说起。一种近于压抑的气氛在二人中间滋长蔓延,本来快乐自信的商萍也被这种气氛浸染了,不再开口。
鲁毅终于打破沉默,开口了,声音有些变调,仿佛多媒体的音箱出了毛病,传出的话语失去意义,“我在翠岭伊诺谷认识一个护林员人家,也姓商,你听说过吗?”
商萍停住脚步,扬起脸,注视着鲁毅。
鲁毅又问:“他家有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小姑娘,你知道吗?”
“你..”商萍的声音也变了。
“真的认不出了吗?我就是你牵着手上学的那个小小子呀!”
“我记得很清楚,那个小小子名叫鲁晓飞,你改名了吗?”
鲁毅点点头,“升中学时改的。”
“没想到!”商萍再次将目光投注于鲁毅的脸上,一双明澈的眸子里闪耀着异样火辣的光芒,“我以为再也见不到那个小毛头了呢。”
“命运常常会叫人捉摸不透。”不知为什么,鲁毅心头轻松了许多。
鲁毅的论文顺利通过答辩,学位证书也很快拿到了。
就在他拿到证书那天,收到了商萍从美国发回来的“亲爱的:来到异国,我才体会到你在大森林里的感觉。我需要你,快来这里吧。爱你的商家小姑娘”
爱情的试金石,就是时光。
在时光之剑下,分崩而去的就不是真爱情。相反,能够经历岁月丝毫无损的,才是至高的爱情。
花前月下,旖妮风光,看似缠绵的爱情,但花不常开,月不常圆,许多逐风而起的情,往往又会随风而去。
然而,那种在岁月潮涌中保留下来的心灵之爱,却常常会穿透时光与生活交织起来的迷障,让有情人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重圆旧梦。对于爱情来说,相隔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甚至半生终生,都不算长。
爱,是能够穿梭于时光之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