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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人”

2013-03-29 来源:故事会 作者:邵荃麟 查看评论

――夜读偶记

病中看了高尔基的一篇短文,题目叫做《大仇人》。

这篇文章里说,世界上有个黑人和红人在作着殊死的战争,那黑人是古代传说里所称的住在山洞里的毒龙,而红人就是古代传说里的屠龙英雄圣乔治,从辽远的古代以来,他为了自由与美专杀那些恶的毒蛇。

黑人的武器是他那永远不死的野心。他的信条是:“一切都属于我!我是权威――所以我就是人生的意识和灵魂,我是一切人类的统治者,谁反对我就是反对人生――他就有罪!”

红人的实力,是他对于自由的理智的光荣的生活底热爱,他的信条是:“世界是我们一切人的世界!凡人都是平等的。

人人心的深处,有美的世界存在:没有一个人应该失望而自愿为权威的奴隶,应该没有一个人是被奴役的。谁也不该征服谁――为要弄权的缘故而握权,是有罪的。”

这个战争包办了人世间的一切苦乐,一切佳境,一切惨遇,――它是世界上最可爱最丰富的一篇传说。

然而在红人与黑人之间,却有一个小小的灰色的人,像俳优似的跳跃着。

这个灰色的人是这样的:“他的唯一的嗜好,是一种温暖的,吃的很饱,住的很舒服的生活;而且因为要满足他这一点小欲望,他不惜作践自己的灵魂,正像一个饥饿的娼妓作践她干枯的身体,任何人的使唤,他都愿意接受,只要给他吃的很饱,住的舒服,且不必劳心。至于喂养他的主人乃何等样的人,他是不问的――野兽也好,人也好,白痴也好,天才也好。在他看来,所谓人生,不过是面镜子,在那里头,他只见有自己。他胶漆似的尽粘附着人生,因为他兼着各种生物所特具的才能。他的灵魂是微睡的蜴蜥之宫,出名是‘卑琐’,他的心是灰色恐怖之家,他愿望是‘多享乐些’,然而又惮于动作,所以永远是屈辱以求苟安,简直没有一点刚气。

他的职业永远是挑唆。”

“他只崇拜一句话:‘安分守己’,即使以全世界的精神死灭为代价,他还是崇拜‘安分守己’!”

他跳跃在红人与黑人的战斗之间,黑人占了一点上风,他趁火打劫向红人偷掷了几块石子,黑人有点疲劳了,他插在中间做做“调人”。他对黑人说:“给奴隶们多加上几条绳索吧,将来即使不得已减少几条,也仍等于不减,可是奴隶们却因此满足了。”他对红人说:“慢慢来吧,什么事情一下子是改革不了的。聪明的人应该慎重考虑,计划周到,能够谨慎地做去,人家一定会让步的。”无论哪一方胜利或失败一点,他终是从中取利,替自己划算一点温暖的,吃的很饱,住的很舒服的生活,他从不吃亏。

对于这个灰色的人,高尔基称之为“生活的大仇人”,他说:“有了他在中间作祟,于是人生就失了鲜明的色彩,变成了秽污的呆钝的可厌的灰色。”

“这个灰色人横在进化长途的中间,简直拉住了已被时间宣告死刑的遗骸,阻止新人生的通过,所以他永远是一切光明的自由的美的生活的大仇人!”

高尔基写这篇文章,或许是对当时情势专有所指,可是这个灰色人,却确是典型地存在于我们历史中间和我们的日常生活中间。而且在近年的历史上,他还扮演过时髦的脚色――虽然他已扮演了悲剧的脚色,然而他仍然是从悲剧中间吮吸了受难者的幸福。

因为他是灰色的,所以没有红人或黑人那么色彩显明,在太阳底下,他也隐隐约约泛现一点红色,而在阴雨中间,他又和黑人差不多,这样颜色,恰恰适合于他的职业,而同时又适合于他的信条――“安分守己”。

因为他是灰色的,所以虽然有点呆钝可厌,却不教人害怕,也不教神经衰弱者战颤,并且温文而有礼貌,很方便于自由来去,而且温暖的,吃得很饱,住得很好的生活又是人们所欣羡的,于是他便走起运来,并且创立了他的教义。他的教义是很漂亮的;既不像红人的那么“偏激”,也没有黑人那么凶暴,不偏不颇,很有些近乎圣人所谓的中庸之道。他知道“执乎中”,因为他有两根舌头,常常立于两极端(红人与黑人)之间,他知道“庸者不易”,因为他永远从红人与黑人战争中间划算温饱舒适的生活,从来不变。他崇拜黑人的“力的哲学”,也赞成红人的“爱和自由”。他宣说,他是采双方之长,舍双方之短,集上下古今之大成,蔚然成为历史上最合理的教义。

他不仅建立了他的教义,并且也创造了他的生活艺术。他的生活艺术就是所谓二丑艺术,摆着绅士脑袋,装起学者嗓子,扭扭捏捏,往来于喂养者之间,有时也谈文学美术,论论海涅尼采,并且如高尔基所说,“他有时并不拿工钱,竟肯白做,因为他的目的在乎从中取利,并不单靠几个表面上的工钱。”

他确实有过一时的成功,那是在人民生活色彩比较黯淡的时候。

然而,悲哀的是“被时间宣告死刑的遗罕终于拉不住,当人类战斗的色调更加显明的时候,当战斗更尖锐而使人们生活更丰富的时候,当阳光与黑夜更加分明的时候,灰色人渐渐是站不住了。不是太阳将消灭了它,便是黑夜将吞噬了它。

他的出现,是在红人与黑人的战争开始之后,他的死亡,也该是在这战争结束以前。

而现在这日子是近来了。

让人们战斗的色彩更鲜明罢,让人们生活的光辉更灿烂吧。

一九四三?二月二日

原载1943年4月1日《野草》第五卷第四期(署名荃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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