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经历过那样黑的夜，那样静的夜，那样粗犷中蕴含柔情、平淡中饱含大美的夜。尽管只有短暂的一夜，却足以在悠长的人生岁月中留下足迹，不时让我想起，世界上还有那样一个角落，还有如此纯粹的夜晚。
这一夜是在长白山山腰一个叫做维东哨所的地方度过的。去年11月底，我到吉林省军区边防某团采访军营网络建设情况。例行工作完毕，响应走基层的号召，我提出能否到一两个偏远边境哨所转转，体会一下原汁原味的戍边生活。团新闻干事向我推荐了维东哨所，这是这个团唯一没有通市电的哨所，紧临天池西坡，离团部230公里，距最近的有人聚居区70公里，一年中有8个月处于大雪封山无人区的状态。方圆近百公里的地方，用哨所老宋班长的话说，除了“天山神鸟”——老鸦和“天山神犬”-6只军犬，其他会喘气的只有哨所里的几个兵。
白天的时候，记者团和上级机关的到来冲走了笼罩在哨所上空长久的寂静，也冲淡了我与他们四目相对的尴尬——留宿一名女记者，这是哨所不常有的新闻。当欢声笑语像潮水一样随着远去的车轮声退却得干干净净时，维东哨所，这个雄鸡地图鸡嘴部位的小小角落，便恢复了它本来的面目。
站在哨所望去，余晖像旅行者的行迹，一步一步被黑暗追赶和吞没。皑皑白雪覆盖了高山苔原，朦胧的光线中，延绵的长白山脉一会儿远在云间，一会儿又触手可及。这是维东哨所经年不变的风景，也是唯一的风景。持枪站立的哨兵被落日衬成了一个剪影，天地间的一切都在无声无息地隐去。抓住这最后的光阴，战士小顾和一只名叫“排骨”的金毛狗，带我去欣赏维东哨所最体面的娱乐项目——野温泉。
穿过一片枯草场，越过几个土坎，一路被好奇的金毛狗嗅着脚跟，我见到了浪漫度堪比《非诚勿扰》的山涧温泉。陡峭的山壁夹裹着奔流的山涧，一边是刺骨的冰水，一边冒着迷漫的雾气。当我停止对哨长无休无止的发问后，耳边只留下自然潺潺的声音。看到我惊喜的眼神，哨长很是高兴。他聊起了扩建温泉的美学标准——不露人工痕迹。这句话一下子让我对这位23岁黑脸大手的年轻人刮目相看，谁说深山中的大兵不懂艺术与美呢？
回程的路因为黑暗显得坎坷。金毛不断地跑跑停停，修正我偏离的路线。这只懂事的大狗曾经3天独自蹲在山脚路口，看守哨所抛锚的雪橇车上的汽油，战士们叫它都不回来。从它出生起，它就属于这个哨所，属于这片界碑下寂寞的土地。
山区的夜比城里来得凶猛，也来得干脆。伸手不见五指、乌漆麻黑，所有关于黑的形容词安在它的身上都不过分。当哨所橘红色的灯光出现时，金毛大狗和我都是一阵激动。没有市电，维东哨所常年都是靠柴油发电机供电，去年夏天才改成了太阳能发电，功率一直是忽高忽低，还在调试期。活动室里烧着土炕，这间不到20平方米的小房间兼具了餐厅、聊天室、电视房的所有功能。炕上煨着红薯和土豆，六菜一汤已经摆上了小圆桌。有客人来，主勺的是哨所的二级厨师、在山下正儿八经拿过厨师证的小周，班长告诉我，平时战士是轮流做饭，一人一天，一周七天，他们眼巴巴最盼着的是小周掌勺的那天。
除了哨位上的战士，吃饭是人最齐的时候。8个小伙子，居然全都比我年轻，在哨所待了8年的老宋班长都比我小了月份。不论是年龄还是职务，我俨然成了大姐。老士官们看着我摆在饭桌上的录音机还有些警觉，“90后”的战士们已经打开了话匣。外号叫“埋汰”歌手的藏族小伙子出塔，脸红红的不爱说话，架不住我几番央求，也亮出他天生的好嗓子，唱起了《敬你一碗酒》和《卓玛》。其实我并没有喝酒呢，但暖暖的炕火，缠缠绵绵的原生态歌声，不太明亮的灯光映衬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我竟品出了微醺的醉意。若非军营纪律的约束，我真想邀他们畅饮开怀！这样的山，这样的夜，这样简单可爱的兵！
一直聊到夜深，战士们都渐渐睡去，我却愈发清醒。这样的夜晚不是常常有的，酣睡似乎是一种浪费。我起身走出门，一阵无法抵御的寒意一下子浸透全身。听见响动，原本静悄悄的院落里两个挎枪的哨兵不知从哪钻了出来。
“姐，怎么还不睡？”
“姐，快进屋吧，会冻坏的。”
战士高加伟每和我说一句话，前面都是要带一个“姐”字。在遥远的老家，是不是也有一个姐姐呢？才让短短相识的我们相处得如此自然。20出头的年纪，正是我在成都宽窄巷子陪着上司觥筹交错的表弟的年纪，是在上海交通大学读博士研究航天器的小表侄的年纪，是我那意气风发做新闻、闲暇时间玩微博的时尚同事的年纪，这是人生中最无可复制的美丽时刻，加伟和他的伙伴们正伴着花岗岩的界碑、白茫茫的长白山度过。这是无法抗拒的命运，还是心甘情愿的选择？
“姐，当兵挺好的。我回去没准不比你的弟弟同事们差呢。”
带着入冬来最刺骨的寒风和最温暖的一句话，我钻进小战士为我准备的被窝。一伸腿，一个热水袋抵到脚脖。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暖的被窝了，它的温度饱含了战友真挚滚烫的心！
清冷的星光下，长白山脉依然保持着白天的威严姿态。漫长的雪线反射着淡淡的天光，编织出一个不真实的梦境。原来世界上真有如此奇特的夜晚，也正因着这样的夜，界碑内侧的广袤土地才得以做起平和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