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师大毕业后,分配到本县一所普通高中教语文,并兼任高一(2)班的班主任。
这天下午第一节课上课铃声响后,我走进高一(2)班教室,值日生刚喊完“起立……坐下”,一个乡下老头满头大汗地闯了进来,用蹩脚的普通话对我说:“老师,请你帮我劝劝我儿子,别让他考研究生好吗?”
我听得一头雾水,这才高一上学期,离考大学还远着哩,倒说起考研究生来了。但出于礼貌,我还是对他说:“大叔,请问您是哪位学生的家长?等我上完这堂课,您再和您儿子一起去我办公室谈谈好吗?”
乡下老头一脸焦急道:“老师,我家离这有50多里路,我是骑自行车来的,等你上完一堂课,那我天黑之前就赶不回家了!”
因为我们这所中学是在乡下小镇上,百分之九十五的学生来自周边的农村,家长大多是勤劳朴实的农民,好多学生父母一有空闲就骑自行车来学校给儿女送东西。
正当我感到左右为难时,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位置一位叫胡大贵的高个子男生跑到讲台前,满脸通红地对我说:“江老师,他是我爸爸,还是让我出去跟他把话说清楚吧。”
可乡下老头却两眼一瞪道:“还轮不到你使唤我哩,我今天就是要跟你老师把话说清楚,不能让你去考什么研究生!”
他这一说,下面的同学都忍不住窃笑起来,而胡大贵连耳根都红了,恨不能找条地缝一头钻进去。
看来这是个脾气倔犟的老头,如果不跟他把话说清楚,我这堂课也别想上了。于是我让胡大贵坐回自己的座位,然后走下讲台对他父亲说:“大叔,您儿子想考研究生是好事呀,说明他有志气嘛,不瞒您说,我也想考研究生哩!”
胡大贵父亲叹了口气,说:“老师,我也想儿子有出息,可我们家一年的收入才几千块钱,供他上高中我们两口子就已尽力了,过两年他考上了大学,我们肯定得借好多债。如果他再考研究生,那要花多少钱呀?上个星期天我儿子他回家跟我一说,这两天晚上我连觉也没睡好哩……”
同学们听了都忍俊不禁,笑出了声。胡大贵则把头伏在桌子上,羞得无地自容。
我勉强忍住笑道:“大叔,读研究生奖学金很高的,如果您儿子成绩考得好,他还能省点钱孝敬您哩。”
我以为这样一说,他就不再为钱的事担忧了。没想他依然双眉紧锁道:“老师,你还是不能让他考研究生!”
我被他的话弄糊涂了,这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呀!可他却扳着手指头对我说:“你听我算一算,我家大贵他今年17岁,上完高中就20岁了,再读4年大学,出来就是24岁的大小伙子,早该成家立业,为我们老胡家传宗接代了。如果再让他读上几年研究生,我什么时候才能抱孙子呀?!”
听了他的“反对”理由,同学们顿时哄然大笑起来,我也忍不住笑了。可他却一本正经道:“你们这是笑啥?我说的全是大实话呀!这要是在解放前,你们这些学生娃都该成亲生孩子了……”
不能再让他“胡说八道”了。我向同学们喊了声“安静,请安静”,然后狠下心来对他说:“大叔,那我就跟您实话实说了。我们这是普通高中,高考的升学率还不到百分之十,也就是说我们在座的50多名学生,到时候只有5到6个能考上大学。您儿子基础差,前两次考试都排在40名后,是不可能考得上大学的,更别说考什么研究生了。您就放心回家去吧,不用再为这事烦心了……”
我知道这样说会伤了胡大贵的自尊心,可为了尽快把他父亲打发走,好给同学们正常上课,我还是心直口快地说了出来。
不过,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班上好多同学都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我。更让我始料不及的是,胡大贵的父亲忽然跑到儿子的座位旁边,大喊一声:“儿子,你给我抬起头来!你要是一个男人,你就当着大家的面告诉这个瞧不起你的老师,说你一定能考上大学,而且还能考上研究生!”真没想到,他一气之下反倒鼓励儿子考研究生了。
胡大贵慢慢抬起了头,接着他站起身,两眼噙泪道:“爸,您就等着瞧吧,儿子我一定要为您争这口气!”
话音刚落,教室里立即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我不由心里一颤,正准备向胡大贵父子道歉,却见胡父在胡大贵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两下,然后大步流星地从教室后门走了出去……
发生这件事后,我一直对胡大贵深感愧疚。可我始终没有勇气向他道歉,因为我觉得任何的道歉都无法弥补我对他造成的伤害。
好在,胡大贵没有自卑,相反他学习更加刻苦了,成绩也在不断提高。因为愧疚,我开始重视起他来,上课经常提问他,高一下学期还让他当了班上的语文课代表。
三年后的高考,他非常争气地上了本科线。在填高考志愿的时候,他的第一志愿竟然选了我毕业的那所师范大学。
他对一起填志愿的同学们说,他希望将来能回母校当老师,让那些家庭条件不好、学习基础差但却有脑子、有志气的学生也能和他一样考上大学。
我听说后,感到非常惭愧。如果自己再不向他当面道歉,他一定会恨我一辈子!于是我鼓起勇气,当着几个和他在一起填志愿的同学的面向他表示道歉。
没想到胡大贵却笑着说:“江老师,说真的,要不是当初发生了那件可笑的事,我还真考不上大学哩!我应当感谢你才对,又怎么会恨你呢?当然,我最该感谢的,还是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