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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散的弟弟

2013-09-06 来源:故事会 作者:帕蒂古丽 查看评论
摘要:弟弟的腰上拴了根麻绳,麻绳的另一端牢牢地绑在打进墙里的木橛子上。他从炕的那头扶着墙站起来,拽着绳子摇摇晃晃地朝炕沿扑过来,然后停在离炕沿一步远的地方摔

弟弟的腰上拴了根麻绳,麻绳的另一端牢牢地绑在打进墙里的木橛子上。他从炕的那头扶着墙站起来,拽着绳子摇摇晃晃地朝炕沿扑过来,然后停在离炕沿一步远的地方摔倒了。我蹲在灶前往灶里添柴火,每次看他扑到炕沿时,心一惊直起身子怕他跌下炕来。每一次他都跌倒在相同的位置,慢慢地他似乎习惯了这个游戏,小小的身子被绳子拴着,从炕那头猛地跑过来,又重重地跌在炕沿上,好像他认定了跑过来就是为了跌倒。于是从早上到晚上,他反反复复地重复着那个游戏,兴冲冲地跑过来,再兴冲冲地跌倒,跌倒变成他唯一的乐趣。

弟弟一直试图逃离小时候拴着他的那根绳索,他在用这种方式来扯断跟自己熟悉的世界的所有联系,他是以这种方式在挣脱捆绑在自己身上的时间。长大了以后,他一次次地离家出走。在他长久地离家后想回来的那个冬天,他从广州坐火车到了乌鲁木齐,在火车站他打盹的时候,他的密码箱被人提走了。一无所有的他在火车站大哭了一场,又转回头,扒上了去广州的火车……

多年后,弟弟在带我去他的租屋的路上讲起了那个丢失的密码箱。我觉得,那里面锁着的不仅是他打工几年的积蓄,还有他密封在里面的经历的时间。一个人丢失或废弃了一些东西,也就废弃了自己的一部分生命。那次,我把弟弟从那个衰败的租屋里领出来的时候,弟弟因为屋里的那几件旧家具、一堆早已弃他而去的“女友”破损生锈的饰品,围着那个屋子打转迟迟不肯离开。我看着他把那些假钻的项链和皇冠装进一个圆形的铁盒子,抱着铁盒子晃荡晃荡地走出租屋。在他半道上去一个同行家里取存放的几件金饰时,我把那个铁盒子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我知道保存了那些东西,并不能够使过去的一切回转。

那天我在雨里等了很久,远远地看见弟弟从梧桐树下走过来,从他失落的脸上我就读出,他并没能如愿地拿到他寄存的那些金子。

他恐怕还不知道,他失落的不是那些金子,是那些过去的时间。在失去的时间面前,所有忧伤都是徒劳的。我希望弟弟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从前,希望他能回到自己曾经熟悉的时间和亲人中来。我希望他像爹爹四十多岁时那样,能有一个女人牵绊住他,给他生一堆孩子,然后让所有的时间都停留在当下。

惧怕捆绑的弟弟在一生中都试图摆脱拴住他身体的绳子,他一次又一次地挣脱那根无形的绳子的捆绑,一次次地远走他乡,又一次次地回来,在家门口跌倒。

为了甩开那根绳子的捆绑,他变换着一种又一种生活方式,在一个又一个女人之间来来去去。他说他越来越害怕被女人管束,为此他离开了那个用痴情和温柔捆绑牵制了他十年之久的山东枣庄女人。

那个女人有着白得透亮的肌肤,淡黄的眉毛和眼睛,她雪白的乳房上两个硕大的乳头,殷红殷红的。弟弟说过那是为他而种的草莓。最终那两粒新鲜而饱满的草莓,还是敌不住时光和岁月的催逼,被那个女人寄存在了另一个男人那里。那个没有血色、见了阳光像见了刀子一样要紧闭起眼睛,像白化病一样惨白的枣庄女人,她嫁给那个泥鳅一样的广东男人的目的,最初也许只是想给自己的那两颗娇嫩的草莓保鲜。

弟弟最终甩开了那个枣庄女人,是因为他觉得女人代表绳子,他已经厌倦了那个女人的柔情,厌倦了她用米饭、鱼肉和各种各样的菜汤,还有女人带着腥味的肉体,像拴住一只猫一样拴住他。我知道弟弟害怕任何牵绊他的东西,为了逃脱女人的羁绊,他到现在四十多岁了还打着光棍。他喜欢站在宾馆前台跟那些年轻的服务员眉来眼去,还喜欢停在商场里和女售货员打情骂俏。宾馆和商场,这些地点和场所不会让人联想到家,不会有根绳子从暗处出其不意地伸出来套牢他,在这种到处摆满了床铺、衣食,毫无后顾之忧的舒适环境里,他显得格外放松和应付自如。

我去广州接弟弟的那天,他就是在火车站附近的旅馆里见我的。我坐在他身边陪他说着话,他就犯困了,头发已经明显开始稀疏的脑袋靠在我的肩上,像小时候一样。我把手从他的头发上移下来,抚摸他粗壮的眉毛,他闭上眼睛张着少了一颗门牙的嘴,歪在沙发上睡着了。他一见面就告诉我,他已经有半年没有好好睡过觉了。他连自己的租屋也不敢过去,他怕他的对手来找他算账,他一度抢了那个凶悍的家伙的生意,为了报复,那个家伙在一个晚上带了一帮人,追到他喝咖啡的地方,逼得他走投无路从二楼上跳下来,摔成了脑震荡,一颗门牙也在水泥地上磕掉了。那个时候,妹妹正在从香港到广州的大巴车上。她不停地打电话问我,到了汽车站往我们所在的宾馆还要坐多远的的士。她的口气很焦急,恨不得马上见到这个失踪了二十年的哥哥。而弟弟以睡着的姿态等待着正在从远方飞驰而来的离散了二十年的妹妹。妹妹在最早打给我的那个电话里说,她只听了他的一句话,就确认是他了。他的声音再怎么变,她也认得,因为在我所有的弟弟当中,她跟他在一起生活的时间最久。

那天,我和妹妹用爱和食物堆砌的规劝催眠了弟弟,我对他说,我和妹妹代表爹爹和妈妈,我们带你离开这里,你必须在四十岁之前结束你的漂泊生涯,父亲在这个年纪也已经不再漂泊了。我们要弟弟回到我们存在的那些时间中来,不要成为我们家族时间之外的一个影子。

弟弟半是迟疑半是向往,他被我们描绘的家人美好相聚的未来时光所诱惑。妹妹做完了这件事跟我在宾馆里一起度过了后半宿,一大早就踩着时间的点子匆匆地告别我和弟弟,乘着高速大巴回到她的香港时间中去了。我不愿意被广州那令人窒息的空气淹没,像一个怕要溺水的人一样,拽着弟弟退了租屋,把旧家具和电器留给房东,把衣服和日用品打了两个包。我打算带着弟弟彻底逃离那个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城市。我一次次地把弟弟拉下楼,他又一次次甩开我的手回头,不断地到那间潮湿散发着莫名不洁气味的屋子里,去翻找一些纸片、账单和电话号码。他拼命地想留住一些跟这个城市之间的联系,包括那个不男不女的人留下的那些铅一样沉重的假钻项链、镶着彩色玻璃片女王王冠造型的头饰,在离开出租屋时,他把它们装在一个圆形的铁盒子里,交到了我手上。

离火车要开动的时间越来越近,我在心里计算着赶到火车站的距离和这段距离所需要的时间,心急如焚。当弟弟从那道逼仄昏暗的楼梯上再次下来,站在院子里望着楼上的窗跟我说,“等一等,我再上去检查一遍,看看还有没有丢下什么东西”时,我禁不住愤怒,顺手抡起了放在楼梯口的一把竹枝扫帚,劈头盖脸地向他打过去,弟弟双手护住头往前跑了几步,一些积在巷子里的污水被他激起来,溅在他浅蓝的牛仔裤上,他抱怨着我弄脏了他的裤子,脚步却加快了不少。路边的行人看着我气势汹汹的样子,不由得瞪大眼睛停在路边,给提着包的我和弟弟让出了一截空空的巷子。

我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我要把弟弟拉回到我的生活中来,我无法忍受一个亲人长久离散在我的视线之外,我要与他拥有共同的一种光阴。

尽管在途中,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游离,一次又一次地被我强行拉了回来。他一次又一次地找理由,想在某一条马路上停下,试图用一种可能的方式结束我对他的牵制,结果都被我拖住。他说去取寄放在朋友家的那几件金饰的时候,我知道他在制造拖延,给自己的回头找最后的机会。为了让他体验最后一次打击和对这个城市的失望,我淋着冷雨站在马路边梧桐树下的垃圾桶旁等他。趁弟弟转身走开的机会,我飞快地把那个圆形的铁盒子塞进了垃圾桶,还伸手把那个稀里哗啦作响的铁盒子往里捅了捅。我希望把那个跟弟弟纠缠不休的假女人留在广州,让“她”不再跟行到我和弟弟以后的生活中来。那个时候我有一丝内疚,因为从那个租屋出来,弟弟把那个铁盒子交到我手中时,我答应过他,会替他保管,帮他带回去。

其实没有人能够真正替另一个人保存一段他根本不参与其中的时光。弟弟一个人在广州生活的那段我不在内的时间对我来说是陌生的,在我心里是被抵触的,包括那个不男不女的弟弟的朋友,“她”的存在本身,对于弟弟根本就是一种欺骗,我不能允许这样一个欺骗在弟弟和我的生活里继续下去。我亲手替他埋葬了那个人,我把他和朋友的殉葬品一起葬在了垃圾桶里。在我的理解中,他或者她,根本就是这个散发着潮湿咸腥腐烂气息的城市所产的垃圾。从那个朋友家出来,弟弟的神色安静了许多,我暗暗觉得这跟我丢了那个铁皮盒子有关系,那个人妖恐怕在“她”留的那堆东西上施了魔咒,只要我们坐上火车,就会彻底摆脱那个魔咒。弟弟走上来提起放在垃圾桶旁边的那个旧皮包,他并没有察觉里面少了那个晃荡作响的铁盒子,那个皮包已经轻了很多。

就在我和弟弟进火车站排队的时候,弟弟的目光集中到了我身上,他开始很专心地在我的脸上和身上上上下下来回搜索,他说:“姐,那些金首饰取回来是想送给你的,你戴着一定比‘她’好看。”转而又说,“我很奇怪,这个世界上除了爹爹,就只有你能制服我了。可能是因为你的眼睛长得太像爹爹。”

我站在弟弟对面,扫了他一眼献媚的样子,目光开始游离。我把弟弟从迷失的时间中拯救回来,爹爹却被时间带走了,他再也看不到我们重新站在他面前了。或许是爹爹最终摆脱了纠缠他的时间。那一刻在时间的镜子里,从弟弟的眼光中,我看到了爹爹四十五岁的目光,这种目光是弟弟熟悉的,里面有威严掩盖下的溺爱,表现出来的方式却是对弟弟的不满、指责和无休无止的抱怨,弟弟在家里的所有时光就是这样度过的。只是这些日子早就随着爹爹的消失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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