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九月的一天,父亲一进门就兴冲冲地说:“秋儿,今天遇到你何叔了,他直夸奖你有出息呢。”
我现在是有房有车有证券的老板,在家乡偏远小镇老乡眼里,的确是“出息”。
父亲边说,边把一塑料袋脏兮兮的塑料瓶子丢到角落,和我这个装修豪华的家毫不匹配,他说:“路上顺便捡了,看着成垃圾心里急,存到一千个就去卖了。”
这就是我的父亲,他眼界就这么小,放着好日子不会享受,他就这么点出息。
自我很小时候,就听妈妈常唠叨父亲“没出息。”
父亲很穷,是个孤儿,没有家庭背景,没有文化,身材矮小、为人木讷,而且腰部被摔伤过;在我八岁时,母亲跟他离婚了,找了个百货店老板,后来,一直没有女人愿嫁给他,我们父女相依为命。
最初,父亲赖以糊口的职业是补鞋,补鞋摊离我们学校很近,每到放学,他定能准时接我回家,有父亲守候在附近,小学里一直没人敢欺负我,我一直引以为傲。
但十一岁时,我对父亲有了反感,准确的说是对他职业的反感。有一次,我和同学吵架,他骂我:“你不过是臭补鞋的女儿,你爸爸就像个讨饭的。”他的父母全是衣着光鲜的白领。
放学后,我远远看着父亲:他坐在靠墙的角落,手里摸捏着别人脱下的脏兮兮、臭烘烘的鞋子,腰上系着黑得发亮的围裙,手上是一道道黑色裂痕,真的很像个要饭的。
第一回,我感觉父亲的职业是卑贱的。
父亲哄我、逗我,他给我买米花糖、小泥人,但这一切,都不能叫我开心。
父亲依旧去补鞋,风雨无阻,在我学校附近修鞋,我放学后不再和他同路回家,而是拐进小胡同自己回家,我怕人家知道他是我父亲。
期末要开家长会,父亲很高兴地准备前往,他知道我的成绩又列入前三,有我这样的女儿,他是荣耀和知足的。临走时,他没有忘记背上他的补鞋行头。
我板着脸不高兴,父亲追问我:“秋儿,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我忍不住爆发了:“爸,你不要再去补鞋了,你知道你的样子多丑?”
父亲愣住了,他没料想我会说这样的话,半天才说:“不补鞋爸还能干吗?爸的腰不好,干不了别的,可还要养活你呀。”
我说:“世上有很多工作,为什么一定要补鞋?那么丢人。”
父亲说:“补鞋多好啊,不要本钱,不用受累,还能天天接你回家,只要挣的钱光明正大,有什么丢人的呢?”
可是,我不需要他天天接我,我需要一个有尊严、有形象的父亲,补鞋的父亲不可能是,他的社会地位是卑贱的,他让我抬不起头。
父亲沉默了好几天,晴好的天气,他没有出去补鞋挣钱。
后来,父亲没有再补鞋,找到了新职业,在一个单位当看大门的临时工,我看到父亲穿着干净的衣服上班,再干净着下班,很开心,感觉有面子多了,那时我已经上初中了。
看大门的还有一个人,两个人轮班,需要二十四小时守候,这样,父亲经常晚上不能回来,留下我一个人守着黑房子睡觉,他在离开时总是叮嘱我:把门窗关好,检查关严后再睡,有人敲门,一定要问清是谁,不认识的不要开,就算认识,只要是男人,也不要开。
我照父亲的嘱咐去做了,还是害怕,以前父亲补鞋时,我从来都睡得很安稳,但害怕换来了父亲的形象、换来了父亲的尊严,我认为值得。
自从父亲换了职业后,我家的生活明显拮据了,以前常吃的零食就不能常常光顾我的嘴,看门的工资不高,远没有父亲补鞋挣得多,父亲经常叹息,而以前,他背着补鞋行头回家,总是笑容满面的,看来,尊严的代价不仅是让我夜半独睡。
好在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的成绩一直很好,上完高中我参加了高考。
这时,我再一次对父亲的职业有了质疑,一次我为父亲送饭,离得很远就听到有人在喝骂:你以为你是谁?我朋友来了,都摆出我的名号了,你凭什么还不叫进?你算什么东西……
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训狗一样骂着父亲,而父亲,一个劲点头哈腰,陪着贱笑,父亲没有错啊,他只是履行了职责。
这就是我的父亲吗?面对歪风邪气、面对无理的污辱,他居然还能赔笑,父亲就这么点出息,真叫我失望。
我发现:父亲老了,有了白发,他真的老了,老得没有了骨气和血性,越来越没出息。
我对父亲说:“人活在世上得有尊严,没必要对恶人低声下气。”
父亲叹着气说:“得到尊严是要付出代价的。”
几天后,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我开心极了,父亲热泪盈眶:“秋儿有出息了,爸这回真有面子了。”
在父亲心里,女儿有出息,就是他最大的尊严。
其实父亲有出息,也是女儿最大的尊严呢。
我给父亲送饭,又遇到了那个骂父亲的男人,他是个小头目,他扫视着我,然后转头对父亲说:“这是公家地方,不要叫家里人随便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