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矿区,爸爸妈妈都是煤矿工人,年龄到了,就直接入了矿区小学。
吴桐和我差不多,只是他妈没有工作,全家只靠他爸一个人的工资生活。
刚入学的他又瘦又小,学习成绩差,却好动好玩,每天上蹿下跳,移山倒海,整个一蹿天猴!早晨还是整整齐齐的衣服,到了晚上放学,别说本来颜色,就连本来的材料都看不出来了!
因为他,班规还被特意加了一条——学生在校其间,不许佩戴首饰,烫染头发,穿拖鞋,尤其不许披着麻袋片晃来晃去,影响学校声誉。
最后那条,警告的就是他。
我和他虽然同学好几年,却除了满脸泥,愣没看出他长得什么样!
怎么也没想到,上了五年级以后,他突然就变了,身体迅速拔高,并且在家长和老师的双重胁迫下,不再像泥鳅一样整天在泥土里钻来钻去。逐渐显露出来的本来面目,让全校师生大吃一惊。
他竟然长了一副极为俊秀好看的面孔,再加上修长的四肢,漆黑的短发,在一群瘦弱如鸡仔的男生中间,更加显得鹤立鸡群。女生投注在他身上的倾慕目光,自然也渐渐多了起来。
又因为他人缘好,重义气,男生们也渐渐向他靠拢,尊他为老大。于是,他带领着“吴家军团”从校内打到校外,从山上打到山下,还没上初中,就已被列入学校重点关注的黑名单中。
我开始注意他,也是在五年级,却不是因为他变好看了,而是因为教室里的一段男生对话——
“告诉你吧,我爸是人事科长,成天有人哭着喊着来我家送礼,不收都不行!”
“切,有什么了不起,我爸爸是财会部主任,家里除了钱,就没别的什么了!”
“哼哼,没见过大世面吧!我家吃肉吃菜、买米买面、盖房添家具,从来就没花过钱!我家的钱都快长虫了,屁用都没有!”
“哇,你爸是做什么的?”
“管后勤的!”
三个男生一个比一个跩,我偷偷向他们吐了吐舌头。
旁边的吴桐突然笑了笑:“我爸可没那么厉害,他就是一个普通工人,但是前几天他去矿里要房子,矿上不给,爸爸就和他们打了起来,三个人一起围攻我爸,据说里面一个是人事科长,一个财会主任,还有一个是后勤人员,但全都被我爸打趴下了,因为这事,我爸还被矿工会通报批评,后来呀……”他不慌不忙地捏碎一个核桃,“我家就搬进了新房。”
三个男生立即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吭声。
我听得直想笑,再看吴桐,虽然刻意板着小脸,却无法隐藏嘴角流泻的笑意,晶亮的眼睛闪闪发光,璀璨如星。
我的心脏突然漏跳了一拍!
那种感觉非常奇妙,好像没什么大不了,却偏偏刻在了记忆深处。
傍晚时候,我跑去柳河玩,夏天我常去那边,顺便抓一点蝌蚪小鱼什么的,每抓到一只,都像中了大奖一样高兴,小心翼翼地装进盛水的瓶子里,向同去的朋友炫耀。
那天我去的时候,吴桐和一帮男生正在河里打滚呢,吴桐举着个罐头瓶不让别人碰,很宝贝的样子,另外几个男生凑在一起,贼头贼脑地看着我们笑。
那时候男生和女生的关系极为矛盾,表面不屑一顾,却喜欢在暗处对彼此指指点点,只有吴桐不一样,他是真的不喜欢接近女生。据说他曾经不小心划破了一个女孩的裙子,结果女生家长找上门。吴桐不但赔了钱,还被他爸狠揍了一顿,从那之后,他就对女生敬而远之了。
他们走的时候,吴桐竟然忘记了那个很宝贝的瓶子,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把自己的瓶子丢了,却趁人不注意,把他的瓶子捧回了家,原来里面装着一只小小的螃蟹,外壳还是粉嫩的颜色,可爱极了。
我精心喂养着小螃蟹,把罐头瓶擦得干净透亮,没事就捧着它看,边看还边琢磨,吴桐若是想起自己的小螃蟹,却怎么也找不到,会是一种什么表情呢?想到这里我就乐。
可是这份快乐只持续了三天,小螃蟹就死了,我非常伤心,将它埋葬在学校的后山上,还特意为它建造了一个小小的陵墓。“墓碑”我想了好久,还是决定让小螃蟹在死后物归原主,便一笔一划地在木牌上刻了几个字——吴桐螃蟹之墓。
当时我根本没想到自己诡异的行为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第二天早晨上学,我刚刚推开教室的门,就有人把我拽了进去推到讲台上,面对着一群目光诡异的男生,我毛骨悚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嗓子:“向死者致敬!一鞠躬!”
大家立即向我鞠了一躬,动作整齐划一,仿佛经过训练一般。
我愕然。
“二鞠躬!”
“三鞠躬!”
我彻底傻了:“你们……在做什么?”
“当然是在为你开追悼会!”
什么?
我回头一看,黑板上果然多了两条白色挽带垂落两旁,中间还系了一朵白花,这种布置,这种气氛,和电视里看到的灵堂一模一样。
而我站立的位置……我真的欲哭无泪,原来我的存在是用来代替死者的照片。
一男生指着我:“你竟敢为我们老大挖坟造墓,你死定了!”
“挖坟造墓”四个字他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我无比愤怒:“我什么时候为你们老大挖坟……”
等等,我突然意识到什么,难道是因为……我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呀,你们误会了,我不是为他,是为螃蟹……”
“对了!”控诉立即又多了一条,“你还骂我们老大是螃蟹!”
我在心里哀号,我简直比窦娥还冤!
到底是我的表达能力有问题,还是他们的理解能力出了偏差,怎么会有这种误会发生呢?
第一节课在我的忐忑不安中度过了,课间休息的时候,吴桐慢慢踱了过来,大马金刀地跨坐在我前桌的椅子上,与我面对面。
我知道,谈判的时候到了!
他上下打量着我,好像第一次看到我似的,可能在此之前,他从没注意过我这种存在感异常薄弱的女生:“就是你,为我造了一座坟墓?”
又是一层冷汗:“不是的,我可以解释……”
“你不用解释!我只是好奇,死者的坟墓不都是亲属去修吗?可是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你这门亲戚!还是……你特别特别想做我的亲人?”
做你的亲人?我在心里哭泣,咱们还是保持一点距离比较好!
他似真似假地叹口气:“哎,可惜呀……”
“可惜什么?”
“可惜,英雄是不能揍女人的,否则……”
我连忙送上膜拜的目光:“对呀,英雄同志,你可不能欺凌弱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