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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5年8月7日，星期五，冰雹
我被手机惊醒。从床上坐起来，咂着嘴，回味着梦里的豆沙包、奶黄包还有灌汤包。
手机见我起来，向我汇报说：“亲早上好！今天是2075年8月7日，星期五。天气预报：本日冰雹，出门要戴钢盔，建议戴加多宝中国好头盔……”
我不耐烦地打断它：“我没长眼睛看不到吗？”
屋外正下着冰雹，砰砰啪啪地砸在窗玻璃上。据说是夏天。然而因为大气二氧化碳含量过高，全球风带发生剧变，经常出现冬雷阵阵夏雨雪的情形，气象学家称之为“深井冰现象”。陕西无疑是深井冰现象的重灾区。
手机忠实地说：“亲稍等。正在搜索……以下是附近的眼科医院……”
我气呼呼地问：“你没脑子吗？”
手机回答：“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把它摔了出去。
我把它捡起来，问它：“哪里可以修你？”它已经不能连贯说话了，但还是很忠实地给我显示了YouPhone700S的修理店。我戴上钢盔拿上手机慢慢爬出门外。
我曾是清华-蓝翔高级技工学校陕西分校文学院的一名老师。30年代时，国家意识到知识分子太多，廉价劳动力太少；高校太多，职校太小；于是将一部分高校改作技校。我所在的就是新改的技校。因为是技校，没有人听人文课，也没人想学文言文。学生们在背后管我叫灭绝师太，因为我要他们期末考试默写《大学》，还把默不出来的抽了一顿。后果就是我在60岁时下岗了。
养老金要交够六十年，才能在八十岁以后拿退休金。为了交够养老金，我加入了浩浩荡荡的网络写作大军。我在“纸糊问答网”写一个叫作“为中国传统鼓与呼”的专栏，写了16年一共132个订阅。年轻的小朋友都不知道，在我年轻的时候，“纸糊问答网”叫作“知乎”，也曾经是个很火很年轻的网站；40年代时被“和谐黄花菜”挤垮，然后被进军IT产业的糊里糊涂国际公司收购了，然后更名叫纸糊。
为了帮我交养老金，我的前老伴也当上了网络作家。因为中国人目前只有两种职业，不是歌手，就是作家；颜值高的都是歌手，颜值低的都是作家，颜值高又闲得蛋疼的，既当歌手又当作家。我老伴目前是“做小”旗下“终点80后老年文学网”的签约作者。王思聪在他五十岁的时候，受到马克思辩证法理论的感召，恍然开悟“做大事要从小处做起”，从此将他的公司改名为“做小文化”，与各大投行合作，专门致力于收购中小型企业，逐渐将“做小集团”发展成为一个集箱包、旅游、电影、电视、游戏、实体文学、网络文学、养殖、餐饮、卫生、养老、临终关怀、殡仪为一体的国际知名集团。终点80后老年文学网是王思聪的产业。
终点80后老年文学网的读者都是80后的老人。随着读者成批成批地离世，读者越来越少。年轻的小读者们当然不会来终点看文。50后的孩子们喜欢60后作家我是小泥鳅，60后的孩子们喜欢40后作家包子无敌最俊朗，40后的孩子们已经成人，忙着成家立业，直接上电影院看五十度黑五十度灰五十度化肥化黑灰。光腚总菊犹在，只是领导早换成20后的小孩子，终于知道可以给电影分级，不再卡嚓卡嚓狂剪。
今年上半年，我终于交够养老金，这个月领到了我的第一笔退休金八百元。在一个一个包子卖一亿元的繁荣年代，国家竟然没有遗弃像我这样不能再为社会做贡献的废人，每个月发给我八百元的养老金，用尽中文里所有的外来词汇，也不够表达我的感激。
现代汉语已经发展到我一个中文系老师所不能理解的程度。年轻人讲话使用一种叫Marsian的语言；Marsian语是一种汉英日交杂的进化版，00前的老人都已经学不会了。
这个年代有许多票房过亿的电影，因为没办法，一张电影票就要两千万元人民币。只要有五个人看，它就票房过亿。
纸书价格昂贵，一本两百页的书抵得上一个包子。因为已经无地可种，无树可砍。
包子是硬通货，是这个社会里最值钱的东西。一个真的包子可以买一个正品香奈儿包。因为中国耕地已经被房地产开发完，没开发完的都变成了沙漠，没变沙漠的做了塑料废电池核废料填埋场，地里长的麦子越来越少，包子也就越来越贵。马云在2050年的时候买进了两亿个包子，藏在冰柜里，然后淘宝网正式更名为淘包网。在接下来的25年里，淘包网把马云牌肉包分批慢慢往外卖，价格一天翻一番。然后马云就成了世界首富。BTW，福布斯富豪榜世界前一百有八十在中国。
虽然住在中国的人里有99%买不起包子。
当我向孩子们描述起我的二十岁，一块钱就可以买两个雪菜肉包，十块钱就可以买一笼热乎乎的杭州小笼包时，孩子们都惊讶地瞪起了眼睛。
大部分的小孩都没吃过包子。他们吃一种犹太人发明的复合维生素蛋白饼，虽然里面掺杂了一点点类似雪菜肉包的调料，但是这让它更难吃。这主要是由于，引进犹太蛋白饼的中国的工程师自己从来没吃过真正的包子，只是按照他的想象，制造了包子口味的维生素蛋白饼。
春节早已成为世界性节日。2072年，美国华裔总统宣布正式为中国春假放假。因为烟花爆竹依然禁止，春节放假时，美国华裔就给中国的祖先烧纸包子。
我在路上慢慢爬。期间被冰雹砸了两次屁股。我半死不活的手机嘶哑着嗓子向我推荐中国好盔甲。
路上已然看不到年轻的面孔。因为年轻人全在北上香，不在北上香的全移了民。骗人们出国的新西方不断散布谣言，说外国有好多好多包子。这当然是谎话，因为外国人不吃包子。
马路砑子上专门辟了一个老年人专用道。老人出门就在专用道上慢慢爬。因为他们摔倒的时候不会有人来扶，所以干脆贴在地上爬。像我一样。
街道两面都是满墙满墙的液晶屏幕，屏幕里跳跃着50后、60后还有70后的小鲜肉，播报着某某和某某分手，某某跟某某劈腿的消息。娱乐新闻，实在是中国这两百年来最恒久最稳定的存在。从民国一直到如今。舞台是一样，事情是一样，只是不断地换人换脸而已。
我于是想起我们年代的明星。除了像我这样半只脚踏进棺材的活死人，很少还有人记得他们。
赵丽颖终于不再和杨幂的粉丝掐架。因为已经没有人记得她。
胡歌终于不再在意他脸上的伤疤。因为他已满脸皱纹，满头白发。
韩寒已经93岁高龄。他已经开不动赛车了。虽然他出门不用像我一样满地爬。他固执地躺在他的寒车里，让人把他推来推去。
韩寒的外曾孙女在跟骚包男孩约会。韩寒恐吓骚包男孩，再敢拐骗他的外曾孙女就灭了他。但是没人肯听他说话。
现在的明星很少需要整容。穷人才整容，富人都直接整基因了，所以有钱人的小孩智商和颜值都很高。最近火起来一个70后的男孩组合，平均年龄只有四岁，但是整过基因的他们精通十种语言、十种乐器、十种科学技术，吸血鬼般的外型、英伦风的长相，使他们一夜之间红遍中国。这个组合有个很炫酷的名字，叫作骚包男孩。骚包男孩引发了全国范围内的口水战：到底该不该整基？
骚包男孩最近上了一档台湾综艺康康来了。康康来了的主持人蔡康康是蔡康永的克隆人。但是这档综艺受到内地抵制，因为全国人大还没有通过关于全面开放克隆人的立法。红十代与官九代在克隆与整基的问题上针尖对麦芒。挺克隆与挺整基的红十代认为：既是既成事实，就应立法将之合法化；倒克隆倒整基的官九代则认为：克隆与整基将使阶层僵化，变成1984或美丽新世界。
我爬了两个街区。前方地面屏幕出现公益广告：“老而不死是为贼。”旁边紧接着是安乐死广告“无痛睡眠”。政府十年前就已通过安乐死立法。许多家庭通过安乐死送走了老人。然而几乎没有什么老人愿意主动安乐死，因为他们都还忙着写回忆录，回忆那个可以随便吃包子的年代。
问题是，老龄化已经成为头号社会问题。早在2050年，中国老龄人口即已达到4.4亿，官方对此的解决办法是更改“老龄”定义，认定80岁以上才是老人。即便如此，2070年中国老龄人口再度达到4亿。因为医疗条件延长了大多数人的寿命。
我父母那一代是个生育峰值，所以我们80后也是个生育高峰；问题是，当我们80后到达生育年龄，政府并没有开放二胎。本世纪10年代末，一半省市开放二胎；20年代，内地政府终于立法允许和鼓励自由生育；2029年，“计生委”正式更名为“鼓生委”——世界上唯一一个计划生育的国家终于宣告退出历史舞台——然而这已无法挽回生育率走低的态势，眼看着生育率往1.2跌下去（正常2.1）。
一方面，年轻的夫妇们因为承受巨大生活压力，大多选择了丁克生活；另一方面，因为男人无法承担生活压力，有一半的男人做了变性手术，跟另一半没有变性的凑成一对——导致剩女越来越多。根据《中国老年报》最新调查报道，60.8%的20后男性希望自己嫁人。另一个报道显示，中国当今唯一的直男只有一种，就是农民工——可是农民工也在不断减少。因为工地上干活的都是机器人，没有人肯做农民工了。
为了解决日益严重的剩女问题和低生育问题，某30后女人大代表提议全面开放一夫多妻制，遭到其他男人大代表的一致抵制。“我们不想跟女人分享男人。”他们说，“只有男人才更懂男人。尘归尘，土归土。男人应该嫁给男人，女人应该嫁给女人。”
我终于爬进一家手机店里。老板问我要老年证。我问：“我看上去还不够老吗？”老板说：“就是因为你看上去老，才要老年证。没证不给修手机。”
我被打败了。我在地球上活了八十年，还是经常不能理解贵球的逻辑。
我戴上头盔拿上手机慢慢爬出门外。看到年轻的高跟鞋，我就慌慌忙忙地让开。老人是惹人厌恶的，否则我的孩子就不会赖在国外不回家来，就像当年我对我的父母一样。他们没有把我装在背篓里扛到山上扔掉，已经仁至义尽，我当感激涕零。刘起釪的晚景该是大多数知识分子的结局，老了就应该在角落里慢慢死去。
我在路上慢慢往家爬。期间又被冰雹砸了两下。手机不失时机地叫喊：“中国……好盔甲！”我一边爬，一边小睡了一会。睡梦中迷迷糊糊地想，如果能穿越回2015年，我一定要吃很多很多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