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与大姨奶奶就这么挨过去了,老外婆暗暗下狠心,三个女儿不能个个大脚,于是小姨奶奶还没等到五岁,趁着家里的儿女们上学去了,老外婆折断了小姨奶奶脚上的骨头。奶奶放学后看到小姨奶奶死了一般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乌青,双脚上白色的裹脚布缠得密不透风。小姨奶奶憋了半天才哆嗦着说,“姐,疼!还不如死了算了。”奶奶飞奔出门,从长工手里夺下一把砍柴的篾刀“嗖”一下向老外婆砸去,幸亏老外婆身子闪得及时,没伤及命门,篾刀落在了老外婆的大脚趾上,老外婆疼得当场昏厥过去。
奶奶后来常对我们念叨,说,你们的老外婆挨了那一篾刀后,就成了跛子,你老外婆死后,我跟大姨奶奶给她穿衣服时才知道,你们老外婆的大脚趾的指甲盖已经嵌肉里去了。
七
其实奶奶与母亲也有相处融洽的时候。到了冬天,窗外飞雪,一家人围着红红的炭火,挨着挤着享受亲情与暖意带来的松快。因为农活不多,体力轻省,母亲也不再早早睡觉,会跟奶奶聊一些家常。她们经常说古,说一些村子里的旧人旧事和我们祝家祖上的事。父亲闷在一旁,手拿火钳不断地把里头火红的炭段翻到上面来,一盆炭火总被他拨弄得兴兴旺旺的,时不时闪出绿色的火苗,烤得人胸前裆前热烘烘的,搁在火边的一罐子水总是咕噜噜地处在亢奋状态。在婆媳聊天遇到想不起人名、地名或年份时,父亲就会帮忙回忆提醒,以便奶奶与母亲把家常顺利地拉下去。我觉得父亲很惬意这样的时光,在这样温馨的时刻,父亲就会脱下他严肃的面孔,流露出他骨子里的慈爱,他会动不动去握哥哥的手,看他冷不冷热不热,或者一把捉住我的脑袋,让我跟他头抵头玩“抵脑”的游戏。
讲到兴致高时,奶奶的酒兴上来了,就想着要喝两盅。年猪已经杀了,肉是现成的。切两片放耳锅里两面煎黄,撒上蒜瓣姜丝,放一勺豆瓣酱。豆瓣酱是自己酿的。晒酱的时候那个香就老从坛子里走出来,那个喷香,能令你背上生出翅膀恨不得飞起来。等酱在油锅里炸开后,再注上一锅水,翻滚后下萝卜白菜,味道好极了。
有了酒和菜,气氛似乎就更黏稠了。奶奶与父亲好酒,母子对酌,母亲就在一旁斟酒奉菜。偶尔我和哥哥也凑过去将奶奶和父亲杯里的酒尝一点,他们不恼反笑,有点怂恿的意思。我不喝,父亲还特意将筷子沾上酒点在我的舌头上,看着我连吐舌头大口哈气的样子,父亲就呵呵大笑。
有时候聊天,他们会聊到死去多年的爷爷。聊爷爷时,母亲就掺不进言,因为她没有见过她的公公。
奶奶说,祝家的孙子都是难得见到爷爷,祝家的媳妇多半都跟公公无缘。
我问这是为什么?奶奶却不说。
我喜欢听爷爷的故事,他的故事听起来像传奇,滋长了我无边的想象。枯瘦如材、灰色长袍、红木药箱、铜嘴烟弹,这是从村人和奶奶口中所描绘出的爷爷大致的样子。他在腰店子人的心中如一尊神祇。
爷爷能拿脉断生死,能悬丝诊脉,能起死回生,爷爷有药到病除的狗宝。在每年的入伏日,爷爷会上山采药熬制五根汤放药铺门前,免费供乡邻和来往路人饮用,以此防暑去邪。奶奶说,你爷爷那才是真正的医者父母心。至今腰店子都有很多关于我爷爷祝隆福的传说。说爷爷有次出诊回来,两河口田边一个老儿要爷爷给他拿脉,看他还有多久的寿元。爷爷站在田头给他把了把脉,说,老儿,明年的今天,像这个时候我就只怕见不到您了。老儿不信,拿自家房契跟爷爷下赌。一年过去了,老儿活得好好的,到了兑赌那天,老儿还特地起个大早,早早到田边去候爷爷。他往田埂上一坐,就这么给坐过去了。等我爷爷过那个田头时,有村人向我爷爷递了份房契,爷爷看了一眼,仰复又还给人家了。村里人还说爷爷早年间跟曾祖父学医时养过一条狗,那狗后来一个劲儿地掉毛,不吃不喝,狂吠不止,站在药铺堰边上,向东叫了三天,向西叫了三天,就死了。爷爷将狗肚子剖开,肚子里有团硬邦邦圆鼓鼓的球状物,剥开一看,是狗宝。村里人说我爷爷如果遇到快要死的病人,经常用锉子锉点狗宝的粉末用水一冲让病人喝,狗宝水一下肚,人就活过来了。这颗神奇的狗宝最后说是被三爷爷给毁了,三爷爷不满祝家的医术传长不传幼的规矩,一气之下将狗宝扔到药铺堰。到现在,每逢村里干堰清淤时,村人便开玩笑地说,捞祝先生的狗宝去。遗憾的是,直到现在都没捞起来。
其实最最令我神往的是爷爷与大黄猫的故事。我对猫偏执的狂爱就是因为爷爷的这个故事。
奶奶说爷爷的猫是一只黄色的猫,四肢踏雪,团头团脸,十分灵性。说是爷爷给人瞧病后,病人付不起医药费,爷爷上门讨要了几次,奈何没钱。人说,祝先生,不是不给,是真没钱,让您每次空手回去,我们也不好受,您要是不嫌弃,墙角有一袋枯牛粪,您背回去当燃料吧。爷爷朝墙角一看,麻袋旁有一烂筐,上面卧了只麻猫,腹下六只儿猫趴在母猫的奶边瑟瑟发抖,六只中有一只毛色是黄的,那只小黄猫连抖的力气都没有了。人说,刚下的儿,母猫缺奶,怕是养不活了,人都缺粮食吃,哪管得了畜生。爷爷转身离去时,掉眼发现偏屋的床上躺着个人,头上包着毛巾,偏屋里时不时传来一阵炕尿片子的腥臭味和偶尔几声如猫啼一般的微弱哭声。这是一位月子里的产妇。产妇脸上蜡黄,脸颊鼓鼓的,带着水质一样的晶莹。爷爷叹了一口气,说,药钱就免了,我捉一只猫回去。男人脸上露出喜色,一连道了几声好。爷爷说,我明天捉猫。
次日,爷爷带了家里一只老母鸡,并着奶奶攒下的二十多个鸡蛋还有一袋小米出了门。我们那儿有个“毛换毛”的规矩,就是你捉别人家长毛的动物,必要拿自家长毛的动物去换,这样才好养活。奶奶不同意,说,一只儿猫犯得着拿老母鸡去换吗?还鸡蛋小米,你该莫是在外面养了小的,伺候人月子去的吧。听人说奶奶是腰店子出了名的醋坛子,药铺逢有几分姿色的女子来瞧病,奶奶就得从后堂跑到前堂盯着,怕爷爷摸脉时不老实,弄得爷爷每次给女病人搭脉,都得两眼紧闭。爷爷大了奶奶整整十七岁,待奶奶便有些娇宠。但这次爷爷懒得争辩,提了东西就走,还把条案上一包红糖给顺到了篮子里。爷爷出门槛时,一只粉彩的瓷盘“哐当”一声就碎在了爷爷的脚边。爷爷捡起缺了口的瓷盘说,麦姐这次摔得好,没碎,给猫用刚刚好。
黄猫捉来后不吃东西,眼看着就要死了。奶奶想了个法,让村里一些小孩到塘边捉了些小青蛙回来,奶奶将那些青蛙跺得碎碎的配着大米在砂锅里煨成糜,小黄猫这才开了口,每餐吃一小坨。一个月后,小黄猫就将养得精神抖擞,毛色油亮、叫声粗壮有力,时不时给爷爷奶奶表演梳头洗脸和伸懒腰,十分地惹人喜爱。奶奶说,猫随人性,谁捉的它,它就缠谁的脚。这黄猫就缠你爷爷,每天都在你爷爷脚边挨挨擦擦,你爷爷走哪儿它跟哪儿,有时不小心踩它一脚,它一声怒叫吓得爷爷火冒三丈,急了时,便将它踢向一边。猫也不恼,继续跟着。
难得药店有半日清闲的时刻,爷爷突然对黄猫说,你呀你,天天在我脚边缠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小黄猫朝着爷爷喵喵叫。爷爷说,我是有喜事么?刚说着奶奶进来了,手里提着一串野葡萄。爷爷心下一动,说,麦儿,我来给你摸摸脉。奶奶说,没病摸什么脉。爷爷说,摸摸看。半晌,爷爷面露喜色,说,怪不得,原来这喜事应在你身上,你坐喜啦!奶奶说,你怎么知道?爷爷朝猫一指说,它报的信,它这几日反常,老在我脚边挨挨擦擦,像是知道什么事似的。你刚进来,我不知道怎么就想到这事上去了,一摸还果真如此,神了,真神了。
因了此事,黄猫有了个名字,叫来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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