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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路(14)

2015-10-19 来源:故事会 作者:佚名 查看评论

“当然是轻易的一句话,还有什么悟头,不说还是个临时工,就是真的转为了正式工,我也要劝你一句直话:退职!”

“退职回来做什么?”

“这是摆明摆白的,跟着我做。”

大保低眼盯着酒壶,没有搭话。

孝德公劝了他一杯酒,说:“你不要觉得搞单干倒丑,没面子,这样想就错了。大错特错。面子是当得衣穿还是当得饭吃?一个人有不有面子,也不光看他在什么单位工作,主要还是看为人,看有不有本事。我做了一世单干,你能说我没有面子?里子就更不差。乌龟有肉在肚里,无论旧社会、新社会,我的日子过得不比任何人差,这几十年,没有欠过你一餐饭吧?你回来,我们全家人一起着神,日子只会一年比一年好,你要信我!”

大保说:“我心里怄不下这口气。”

孝德公哼地笑了:“有什么怄得下怄不下的,事情一过,那股气自然就消了。要紧的是过好自己的日子,要搭自己寻一条活路!”

大保想想,觉得老爸的话是有点道理。如今的人,总想能找到个工作,好像没有个工作就不是正经人,难道没有工作就不活了?好好歹歹,自己总要给自己寻条活路。他点点头。

“好,回来!”

“这就对了。——来,我两爷崽铳一杯!”

放落酒杯,孝德公说:“最后我就要搭你说一句硬话了,回来做,你要更加发狠,本事要过得硬,要雄得过别人。不管社会怎么变,只要本事到了堂,饿不倒你!”

“就这样定了!”

“定了!”

两爷崽把最后一杯酒干了。杯底朝天,脸上都现了酡红。

大保下午还去厂里上了班。他只是做了些杂活,把煤炭铲作了一堆,把木模子,泥模子分类摆好了,把铁钳、铁钎之类工具归置到一处,又把炉子的几处缝隙补了补,临了还把窑炉周边打扫干净了。下班铃声响起时,他走到车间主任雷公菩萨跟前,郑重送上退职报告。

雷公菩萨很意外,旁边的工友也很意外。

“不要走。”雷公菩萨说,把退职报告要退还大保。大保把他的手用力推回去,雷公菩萨就又说:“后生仔不要赌气,这次没有转正,以后还有机会。”

大保很想刺他一句:“你是想让我也去搭你家打藕煤么?”他忍住没有说,只抿了抿嘴。

他远远地看到奶猪崽傍着门边出了车间。

他又看到一些工友远远近近站着望过来,眼里满是同情和期许。他默默地抱拳朝大家打一拱手,喉头忽地有点哽噎,转身走了。

大保又过上了几乎足不出户的日子。他天天在家里待着,也忙碌,也清闲,十分自在。他们的住家和工场是连在一起的,出了后门,就是工场。转铃崽很守信用,年前就来把工场的围墙砌好了,还在围墙那头盖了个小门楼,可供板车进出。转铃崽死活不肯收工钱,只在他家喝了几餐酒。给砖墙圈起来的工场,整洁了,显得宽敞很多,看着舒服。孝德公不是每天都开工,劲头来了,连续烧几炉,不想做时,就休几天,自由得很。大保跟了父亲,自觉放低身段,还打下手。倒是孝德公看到大保回到身边,便渐生退意。头三回开炉都还是他掌舵,只让大保跟着,一道一道工序细细地讲述,几个关节处,比如观察控制火候和浇铸铁水,一定反复演示。孝德公嘱咐,这是给自己做事,务须处处精心,样样着神,一点过不得坳,就是砸自己的牌子。父亲说一遍,大保记一遍。父亲说的是倒炉头,却把一些做人处世的事理也都溶解在里头了。大保把父亲的话都记死在心里了。

等大保跟过三次,孝德公就把掌炉的事情全部给他做,自己打下手。大保一下子和父亲的位置倒转过来,难免心虚,但不怯场。他在厂里已经做过大半年师傅,事情都熟练了。开炉前一天,他同父亲一起铡稻草,和泥,做外模,做内模,把生炭锤成拳头大一个,往窑炉里一层一层铺好;到第二天一黑早,闹钟一响,他就起床了,一个人摸到工场的窑炉前头,将灶头祖师扶扶正,掸去上面的灰尘,再点燃蜡烛,点起三根香拜几拜,插进香炉里,又烧化了一捆纸钱,筛起一杯酒淋在上面,抓过叫鸡公,就手一刀勒在喉头上,叫鸡公一声啼叫,鲜血喷洒而出,他赶紧绕着窑炉转走一圈,将鸡血甩上窑壁。鸡叫声将父亲唤出到跟前,也将远处天边的曙光啼亮了,一抹红光打在他脸上,显得非常庄严而兴奋。然后,点火,封窑门,开起鼓风机对着窑炉里头吹,这时候他可以歇下来了,母亲已经把一壶酒和一碟花生米摆在苦楝树下的石桌子上,他就坐在石凳上,喝一口酒,拈粒花生米嚼着,吹着轻轻的晨风,听着树枝上麻雀子叽叽喳喳地吵着,一身松快无比。

看着看着,窑顶上吐出的黑烟变淡变轻了,这才起身,走到窑炉的望火孔前,眯眼观看里头的火势,随时调整鼓风机的风力,除去铁水上的炉渣;至午,铁水炽白,模红出窑,即行浇铸,大保使长钳夹稳铁水罐,抿嘴屏息,照准模口筛进铁水。这时就见出真工夫了,铁水要一器一罐,不能多,当然也不能少,要恰恰到位,一口气浇铸一长排泥模,中间不能有一刻停捱。浇铸完毕,照规矩做师傅的就基本没事,可以坐下歇长憩了。可是他坐得住么?他不可能让老父亲一个人在那里松模,打毛刺,他还必须得要一起劳神。这些事不一定当天就能做完,但这天的晚饭必定是很丰盛的,祭神的叫鸡公摆上饭桌做了主菜,柏良婆还会好好炒几个下酒菜,一家人围桌而酌。这时候孝德公很欢喜,频频给大保筛酒。大保也很得意,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把叫鸡公的骨头嚼得格喳格喳地响,满面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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