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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高桥把山田先安置在炊事员室。赵本田他们这才有机会端详山田。山田没有死里逃生后的喜悦，反倒眼神茫然，表情呆滞。高桥从外面回来，山田努力地坐起来，开始痛哭。他反复对高桥重复一句话，对不起对不起……

天快亮的时候，赵本田他们进厨房准备早餐。突然，外面轰的一声巨响，整个营房的玻璃都震碎了。李天宝还以为是八路军跟踪过来报复，赶紧就地趴下。赵本田其实心里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冲出厨房就朝炊事员室跑。

炊事员室内，硝烟弥漫，遍地鲜血。山田的左胳膊飞到门口，还在微微颤动。山田拉手榴弹自杀了。

看着山田残缺不全的遗体，赵本田蹲在那里放声大哭。

小林弄清事情的原委后，没有责怪高桥。他称赞山田死得好，堪称武人之花，是大日本军人的榜样。

翻译没有把小林的话翻成汉语，他知道他的同胞无法理解。但翻译把山田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翻给了赵本田他们。对不起，我不该当俘虏。

赵本田他们没有参加山田的葬礼，就让小日本们折腾去吧。走的时候，赵本田跟高桥道别，高桥先生，再见！高桥也学着赵本田，用汉语说了句再见。

听爷爷讲，赵本田说他后来加入了中国军队，成为一名出色的狙击手，抗日英雄。因为打了很多漂亮仗，赵本田还晋升为中尉。村里人谁都不信，既是抗日英雄，政府怎么从没有来看过他？讲到这里，爷爷明显换了讽刺的口吻。我猜，爷爷可能因为王燕芹的事还嫉恨着赵本田。他赵本田凭什么？不过，从逻辑上推断，赵本田后来可能真的成了抗日英雄也不敢说。他跟日本军队打过交道，会几句简单的日语，又熟悉日本人的思维模式，跟日本人周旋他有优势。

但赵本田的给日本人帮过佣这事使他始终未能摘下“汉奸”的帽子。解放后的历次运动中，他都是被整的对象。本田一郎这个名字，就像当年小日本帽子上那两个招摇的披帘，时刻提示着他同日本人曾经的亲密关系，让他成了远近的名人。那个王燕芹，后来嫁给了本村的李姓人家，就在我们家隔壁。我每次回王畈，几乎都能见到她。当然，她已经老态龙钟，佝偻着腰，脸上满是老年斑，但肤色还是很白，能依稀看出年轻时的俏模样。赵本田的妹妹可能觉得哥哥太委屈了，曾经将那次赵本田暗救王燕芹的真相讲给了她。但是，王燕芹似乎并不买帐，竟然在后来的一次批斗会上主动上台揭发汉奸本田一郎，说他当时想拉拢腐蚀革命群众。赵本田伤心透顶，从此再也没有对任何女性动过心。也有人说，是赵本田的汉奸身份让他声名狼藉，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我爷爷说，有人曾经给赵本田介绍过一个寡妇，被他坚定拒绝。赵本田就这样单身了一辈子。

我突然很后悔没有趁赵本田活着的时候向他证实那些传说。春节还没过完，我就提前回了县城，想看看城里能不能找到关于他的文字史料。遗憾的是，《正阳县志》和《正阳县人物志》这两本重要的史志里连只言片语都没提到过赵本田，更不用说他抗日的英雄事迹了。我不甘心，又去了档案局，终于在程道荣的豫南民众抗日救国军名录中发现了赵本田的名字。我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赵本田当时加入的果然是国民党军队，那时候的史志哪会收国民党军人？程道荣最早是土匪，后来被蒋介石收编，官至少将，是我们这儿少有的一个大人物。循着这个线索，我终于找到一些赵本田的史料。民国32年（1943年），赵本田加入豫南民众抗日救国军，成为让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狙击手。次年，部队改番号为国民党河南挺进军十三纵队。后来，赵本田因在一次与日军交战中射杀两名日本指挥官，荣升为少尉。民国34年（1945年）3月下旬，赵本田部配合广西军一百七十三师攻打正阳县城，歼日军50余人。此役后，赵本田官至中尉。给日本人帮厨这一出没有记载，甚至连赵本田的出生年月都没有。我数了数，围绕赵本田的文字共计151个。史料毕竟是史料，寥寥数语，言简意赅，跟纷繁复杂的生活相比，几近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