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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杨镇往事(3)

2015-05-09 来源:故事会 作者:佚名 查看评论

钟声再次响起。钟声让人群有了片刻宁静,然而,随着声波消失,人群里突然滋出股古怪味道。这味道像沤了很久的大粪,一下子就扑到了我爷的身上。我爷像被这味道迷住了心窍,只见他虚虚地朝下挥了挥手,伙计们就下死力气把那只疯羊拽到了台下。

土戏台突然变得空荡起来。这个时候,人们不再关注那没有主角的空场子,而是仰头看那吊在空中的大钟。大钟高悬,像一句偈语说完后画出的句号。

我爷急了,跳进那十只洗过澡的大羯羊当中,不由分说,拽出一只强壮的,让伙计们强行推到台子上。没想到,这只羊一到台上就浑身打抖,没人按它,它自己已倾身倒地,打着滚要拼命下去。

大伙儿又是一阵笑——头一只是老病羊,死活不下去;这一只是大羯羊,死活要下去!老万家这唱的是哪出戏?

第三次钟声响了起来……

虽然万掌柜家的羊王最终没选出,但却并不影响众人心情。大家连续看了三场大戏——《陈州放粮》、《捉放曹》、《武家坡》。这些一大早就从四乡赶来的人们,把土戏台子前后挤得人头攒动。那些台上涂了脂抹了粉的角无论是唱还是跳,都引来阵阵慷慨掌声,我爷就是在这些掌声中落的泪。

这时,蜡头子走了过来,拍着我爷的肩头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后来,他们成了朋友

再后来,还成了亲家。

我爷的家业果然从此败落。羊下的羔不是产早了被冻死,就是产晚了卖不上好价钱。羔产不到正点子上,就像庄户人家总生不下男娃。

说来更奇,向来湿寒的白杨镇,1947年居然迎来一个少有的暖春。温暖滋生的病菌蔓延成瘟疫,让全镇的牲畜死了九成。那些种青稞大麦的人家还能勉强度日,可我爷一心发展畜牧业,地早荒了。看到圈里倒伏着的大片尸体,我爷突然想起选羊王那天做的梦——眼前这倒伏下来的羊群,不就像红嘟嘟粉团团的牡丹花吗?我爷大叫一声,口喷鲜血倒地——他终于明白,那稀屎沟子的丑羊,正是他家的羊王!

他慢待了羊王,羊王就罚他从穿长衫的掌柜变成穿短衫的下苦人!

我爷穿着短衫到田里去干活时,田已不认得他了,田一下子就能觉出他是外行,开始欺负他。站在早春的田里,我爷觉得他的小腿和腰里装的不是骨头,而是铁丝,每弯一次腰,铁丝就在身子里挣断一次;再弯一次,再断一次。铁丝断在肉里,不是钝疼,而是刺疼。这样的日子过到哪一天才是头?我爷成为一个寻常老人的过程是缓慢而渐进的。东一条皱纹,西一根白发,东一块骨头,西一块老筋,当年那个万掌柜早已不见踪影。没人能说得清他的白发和皱纹是哪个傍晚长出来的,也没人能记得住他的颈骨是哪一个清晨佝偻下去的。这一切在某一个时刻聚齐后,我爷就和白杨镇那些卖煎饼的、拉骆驼的、卖草药的、打镰刀的人,没任何差别。

我爷并不是怜惜自己,只觉对不住儿子。

可后来,我爷咧开没牙的嘴笑了起来——儿子确实被灶王爷保佑着——万灶保非但没有因破败的家业低人一等,相反,贫农成分让他走起路来也能将腰板挺得像百年老松那么直。

其实,我爹的故事比我爷的还精彩。

1967年正月二十日,白杨镇人听到钟鼓楼大钟响起后,还伴有一个男人的嘶哑呼喊:“上工了——上工了——”

我们的年要从腊月初八一直过到清明。可大钟一响,社员们就被逼出了门。冬天没什么活好干,革委会万主任就让社员去掏干渠,说免得春水下来堵。可现在离下春水还有小半年时间,干了也是白干。社员们缩头拢袖,跺脚骂姓万的短寿,怪不得老爹选不出羊王。

我娘换换子听到我爹万灶保敲响大钟后,就躺在炕上唉呦起来。她两手捂耳,闭着眼睛,左右晃着脑袋。钟声越敲越响,她的头也越来越疼,疼得在炕上直打滚。只见她头发披散,鞋子蹬掉,衣裳扣子失散了两粒。最要命的是,绑裤子的带子松了下来,露出大红裤衩的边缝。我已七岁,懂得羞耻,忙替娘把裤子提上,又把裤带系成了个死结,推门循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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