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们结了账就一起坐了拖拉机回村了。东山凹在回村的路上,稍微拐一下就到了。
是他一个人抱着娃下了拖拉机,本来娃他娘死活要下来一起去,后来村里人说不可以,娃太小,不作兴两个大送小,只能一个人去。他们硬是摁住了娃他娘,他一个人抱着娃儿走在了去东山凹的路上。
现在,他已经忘记了那时候他跟娃说了什么。他倒是记得火红的包被上绣的翠绿的“寿”字,还有老虎头的小鞋子。他还记得一路上的已经盖住泥土的雪和他拖拖拉拉的脚印。本来,阴森森的东山凹到处都是坟墓,可那天看起来,一片深深浅浅的白色,干干净净。他把娃抱到东山凹的尽头,那里挨近一条不知道流向哪里的小河。河水没有结冰,雪飘到水面就不见了。
他把裹得严严实实的娃放到了河边的雪地上,又盯着娃紧闭的眼睛看了会儿。然后站起来,回头走了。就在他回头的那一瞬间,他再一次感觉到娃动了一下。他站住了,他站了一会儿,他可能想听到些什么,但是整个东山凹安静得让他受不了。于是,他没有回头,根据风俗,他一旦放下就不能回头。
没有回头,这成了他终身的遗憾。现在想起来,他觉得自己那时确实相信娃儿死了。他不是一直觉得娃儿没死吗?难道就是因为大家都说娃儿死了?
但是,当他回到家以后,不,在他回家的路上,娃在动的感觉一直在他脑子里,甚至,他感觉到娃还在他怀里动。他回到家,两个女儿正在厨房里张罗晚饭。
你娘呢?他急急忙忙问女儿。
女儿朝房间里抬抬下巴。他推开房门,看到老婆还在抹眼泪。
我儿子好像没死。他没头没脑地对老婆说。
老婆却哭得更厉害了。
我告诉你,我刚才放他下来,好像他还动了。他说。
老婆只是愣了一下,又哭了。显然,她确信儿子死了。她一定以为是娃儿他爹受刺激太大以后的幻觉。
果然,米耀宗又说,我回来这一路上就觉得我儿子还在我怀里动弹呢,真的。
老婆终于放声大哭。
我们,我们再回去看一下儿子?
米耀宗觉得老婆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只好直接提出来。他既然已经感觉到了,总要确认一下。万一,万一真的还活着呢?
老婆立即停止了哭泣,拉着他的胳膊说,你疯了?儿子昨晚上就死了,早上都硬了。怎么可能还活着?你要去也得明天去,今天不作兴去的。
米耀宗对老婆的反应很失望,他说,硬了?你才硬了呢!儿子我一直抱着,我刚才放下去的时候他还动呢,硬了怎么会动?
老婆没能拉住米耀宗,他真的又向东山凹的方向去了。
老婆望着米耀宗的背影,生生地浮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米耀宗想,这一次他一定要冷静地确认一下,如果他弄错了,他就安心地回来;如果孩子还没发硬,那么不管他眼睛闭着还是睁着,他一定要抱他回来。
米耀宗是两个小时以后回来的,他老婆站在门口望过好几回了。要不是实在不能去,她也早就跑去了。她现在担心的不是孩子,是孩子爹。当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米耀宗的老婆坐不住了,她打算去找村长商量。就在这时,他回来了!
他跌跌撞撞地进了门,身上全是雪。她没开口问他,他自己开口了,他说,我们的儿子不见了。但她没听懂。
我刚才、我刚才去、去那里,我放儿子的地方没有儿子了。被人抱走了。他对她有些气恼,鼻子里呼呼地冒着白气。
哦!她想了想,平静地说,哦,是不是那里雪太大,怕被雪盖住找不到,儿子被他们移到另外的地方去了。
他们就是村长所说的第二天埋葬儿子的人。他们是谁也许有人知道,但大部分都不知道,死者的家属更不知道。他们一般是乡里的孤寡鳏夫,无儿无女,没有家人可以连累。他们为夭折的孩子,以及自杀的、惨遭横祸的那些所谓的凶死的人曝尸、掘墓,以免死者不散的冤魂不肯离家而危及家人。死者的家人在第二天哭坟的时候把钱放在坟墓的顶盖上,这就是谢钱。谢钱并没有规定多少,完全看主家的经济和心意。碰上经济不好的,十元也有过;要是碰上个有钱的,可能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就那么压在了坟头上。但是,除了他们,谁也不会碰那个钱,那是断子绝孙的代价!他们当中也不会内讧或者冒领别人的钱,冒领了就是你下辈子还是干这个的。这个乡的人相信这个,也怕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