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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做个坏女人(2)

2014-06-06 来源:故事会 作者:范迁 查看评论

她嘻嘻一笑:阿哥,你这么个撒尿的东西,我怎么没有?

脚夫多少有几分骄傲:只有男人才生屌,女人哪里会有得?

她满脸羡慕:真好玩,屌,真好玩。

她原来是真有个阿哥的,大她六岁,据说聪明好学。可惜在十一岁上得了童子痨,到处求医服药无果,延了两年多死了。爷娘伤痛之余,更是把她当心肝宝贝,早早地放出风声:这个小囡是留着养老送终的。那意思是不肯随便嫁人,届时要招个女婿上门的。家里也送她去私塾读书,只读了三年,说是女小囡能写个家信,记个小菜账目就可。阿哥就是读书太多,读出痨病来的。到了她十二三岁,也真有人看中了那爿米铺,托了媒人来说合。那年头,男人肯上门入赘的,多有难言之处:或是年岁蹉跎,或是家道维艰,或是人品堪忧的。所以米铺大小姐的上门女婿也不那么好觅的,高不成低不就,一来二去不由得挑花了眼。在她十五岁时,家里总算给她选定了邻乡一个私塾先生的儿子,长相尚可,但读书读得多了,人却木讷得很。爹爹看中的是人家书香门第,说穷一点没关系,只要人老实。家里有这爿米店开着,饭总有一口吃的。

亲事谋定,倒也郎才女貌。说好了年后过门成亲,哪知天有不测风云。她未上门的夫婿去赶了趟集,碰上乱兵抓夫,书呆子不知走避,被乱兵们一索子捆走。私塾先生是个没脚蟹,遇到事情全无主意,直如热锅上的蚂蚁打转。还是她爹送了礼,托了人去说情,却被告知部队早已经开拔,送到东北战场上去了。全家长叹短吁,一点办法皆无。

忽忽两年,准新官人音讯全无。爹娘心中忐忑,怕耽误了女儿,商议着想退了这门亲。无奈亲家死活不肯,说人不作兴这般无情,儿子还不知死活,怎能就此退亲?旧时人的面皮薄,又重礼义信诺,退亲是件上不得台面之事,自家就先理屈三分。再加人家在难中,说出去是要被人戳背脊骨的。事情就此僵住了。

只是女小囡实在等不得,西风一夜,黄花凋零。昨日还是梳了两把辫子,欢蹦乱跳,人来疯劲头十足的小丫头,今天就变成了碰不碰脸红的大姑娘。再待以时日,难忍闺中寂寞,小小的人儿竟透出几分恍惚、几分憔悴来了。旧时女子到了十七八岁还没出阁,爹娘都会头疼,只怕是一个闪忽,就此后继为难了。

爹娘满心愧疚:阿囡啊,没想到把你给耽搁了。

好在她性子好,虽然有时也烦恼,也焦心,一觉困醒,也就抛忘了,照样和比她小上一茬的玩伴嘻哈玩闹。跟她同年的女伴都相继嫁了人,或家务缠身,或怀甲待产,到后来自己觉得没趣,渐渐出门少了。街坊常见她懒洋洋地趴在米铺柜台上,百无聊赖地逗着家里的猫咪。爹娘更是忧心,姆妈听到过她在半夜里发春梦,说昏话。爹爹也撞见过她在早上醒转后,头不梳脸不洗,木木地对牢了镜子出神。

就在一个南方少女怀春的期间,乾坤已经斗转星移。坊间晓得北面在打仗,兵刀肆虐,死人无算。但小镇偏安江南一隅,年月安宁,波澜不惊,杏花依旧。百姓只道兵锋离得还远,却不想一夜之间,悄没声响地,军队就掩进了镇里,着了黄军装的兵,一条龙地抱了枪并排并地睡在当街的屋檐下。起早卸门板做营生的镇上居民倒是伶仃吓了一跳。

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当地为产粮大区,粮食供应顺遂与否,对胶着的战事至关重要。军队监督,地方催促,一袋袋的上好大米,从四乡收来,再人扛车运,源源不断地从镇上运出。米铺本是粮源集散的中枢,特为驻了工作队,监督统筹收粮事宜。爹爹做此营生多年,哪里早收,哪里晚熟,产量如何,质量如何,心里自是一本明账,天天陪了收粮工作队同志往乡下跑,十天半月不着家。偶尔回来一趟,人是又黑又瘦,咳嗽咳个不停。

工作队总有十来个人,俱是廿岁上下青春少年,精干吃苦,生气勃勃。白日下乡催粮,夜来就借宿在米铺。店堂里一字排开打地铺,笑声朗朗,碗筷叮当,南北方言彼起此伏。及至月上树梢,更深人静,只听得高低长短一片鼾声,如风过林间,如潮涌长滩。当年乡下人送的金蛉子早已逃出篾竹笼子,在柜台底下,箩筐篾席之间繁殖了好几代。此时也不甘寂寞,混杂其间,鸣啾一二。

在楼上的房间里,她躺在床上抱了猫咪,却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楼下虽已人静声息,但那年轻人身上焕发出来的活力,汗味,并合着强劲的阳刚气息,仍在屋里回荡,春潮般地蒸腾而起,穿透楼板,把她没头没脑地淹没,直似沉溺在一大片浩瀚无际的水中。强横的男人气味儿不由分说地冲进鼻囱,沁入喉间,呛得她透不过气来。这气息浸淫着五脏六腑,撩拨得心肝儿乱颤,翻江倒海,周身一层细汗。肚肠后面的一根痒筋,莫名地牵紧,摸不着,搔不到,又忍不得……

河边常聚集着野猫,天一转暖,就哀哀地叫春,声成一片。再温驯的猫咪,也被这叫声所诱惑,不安,骚动着,挣扎着想要逃出去。

白天,这些少年军人还常做她的思想工作:要大胆冲破封建的婚姻桎梏,参加妇女解放运动,投身新社会的建设大业。这些少年人口才了得,又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什么事端从他们口里说出都头头是道,新颖无比。她与一伙女伴似懂非懂地听着一串串新名词,痴头怪脑地傻笑着,嗯嗯哈哈地呼应着。虽也向往也憧憬,心里却明白,她只是一只小舢板,系牢在后门口河边的石桩上。潮水来了漂荡一番,沉浮几下,要挣脱缆绳顺水而去却绝无可能。江南本是安逸之地,女子宜家宜室,镇上的男人都少有远行。命里注定她生于此,长于此,也殁于此。爹娘,小镇,米铺,还有她那个生死不知的未婚夫婿,如一根无形的绳索,把她牢牢地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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