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冷玉,宋平就感到一种东西从体内活了过来。
她在那边,那边几乎没有人。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手中端着一杯红酒。可以看出,她在有意回避什么。或许,她也和宋平一样,是个冒名顶替者。
下午,妻子回来便递给宋平一张请柬,她说她头痛、不舒服,让宋平去参加这个酒会。宋平有些犯难地说,这不合适吧?妻子说,她也是替副校长参加的,副校长有别的急事。
拜托了,这酒会没人去不行,你只要把请柬交给主办方就算万事大吉了。
宋平有点惊讶,在他们的婚姻生活中,她很少向他拜托什么,好像什么事,她一个人都能对付。宋平不好再说什么。
宋平在这边,这边人声鼎沸,欢声笑语。宋平端着一杯酒,脸上虚着笑。那些盛装的男人和女人从他身边掠过,那些轻浅的笑意便也一闪而过。
宋平注意到那边的她。当然,注意到她的不光是他,这边的男人和女人都注意到她了。她穿着黑色的晚礼服,气质与容貌完全压得住这庄重而高贵的黑色。
她太招眼了,最重要的是她在那边,大厅的西北角,和所有的人隔开有近三米远。这就如同在一个宴会上故意迟到的人,反而凸显了她的重要性。
这边女人的目光里有了一丝隐隐的不满与嫉妒,而男人们则有些跃跃欲试,但真正走过去的没有几个。她太招眼,站的位置更招眼,每个男人都在心里掂量着自己。
这边还在欢声笑语,但这边人的注意力都不由集中到走向那边的男人身上。那应该是个不错的男人,衣着倒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的神态,一个人的生存处境与地位都写在上面。男人的神态沉稳而自信。
他笑着,举了举杯中的红酒。她有些矜持,并没有举起酒杯,甚至面无表情。那个男人只好自嘲地开了一句玩笑,然后讪讪地离开了。
又有一个男人走了过去。很显然,她分明是一种拒绝的姿态。男人的脸有些红了,只能离开。他注意到这边投过来的密集的目光,脸更红,但更多的是恼怒。
她的脸朝向这边,她的目光是恍惚而迷离的,像在寻找什么。当她的目光停留在宋平身上时,她明显一怔。宋平感觉到了,他还感觉到她的嘴角在轻微地牵动。
她的变化让宋平既困惑又有些兴奋。他不能再迟疑了,他走向那边。她脸上绷着的线条越发柔和,她几乎是笑吟吟地望着宋平。
宋平愣住了,他嗅到了一种气息,那应该是香水与她身体气味混合的气息。这是一种熟悉的气息,曾经在宋平的生活中不止一次地出现过。但问题是,宋平实在想不起这种气息是如何在他的生活中出现的。
我一眼就看出,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她笑着说。
这么说,咱们应该是同伙,都是冒名顶替者。宋平也笑着说。
没错。她和宋平碰了一下酒杯。
宋平喝下一口,注意到那边的目光,目光里有惊奇、不解,还有一丝嫉妒,他的心情更好了。
他们聊了起来,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宋平几乎可以认定她对自己是感兴趣的,他懂女人。
宋平把自己的名片递给她,她认真地看了看,然后放进自己的手袋里。宋平向她索要名片,但她摇了摇头,目光却显得意味深长。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宋平有些不死心。
暂时保密。她吐了一下舌头。
宋平不懂她的“暂时”是什么意思。就在他困惑的时候,她突然提出要走。宋平几乎是鲁莽地说,我送你!她愣了一下,目光里有一丝警觉,但最终还是同意了。
外面正下着细雨,宋平开车,她就坐在他旁边,但两人几乎都不说话,只是看着前面的夜色。她住在阳光丽景,那是本市的别墅区。到了小区门口,她没有让车开进去,而是问宋平借雨伞。宋平把伞交给她的同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宋平的声音有些发抖。
或许吧,我有你的联系方式。她的目光里有一种东西抖了一下,那是一种暖昧的光。宋平笑了,松开她的手。她走了,向他挥别,然后就看不见了。
宋平回到家,已过了十一点,让他吃惊讶的是,妻子竟然穿着白色的睡裙坐在沙发上。妻子是个严谨的人,作息时间非常规律,十一点前,她一定会上床睡觉,雷打不动。
看样子酒会还不错。妻子放下手里的书,眼睛似笑非笑。
还行吧,竟然碰见了一个高中同学,就多聊了会儿。宋平错过妻子眼睛深处的狐疑与探究,有些夸张地打了个哈欠,走进卫生间。
宋平洗完澡出来时,妻子已经进了卧室。他躺下,但睡不着,心里有一种隐隐的兴奋。他不由向妻子伸出了手,但手僵在了半空。
宋平早上起来时,已过了九点,但他一点不着急。躺在床上抽了一支烟,他才爬起身来。妻子已去了学校,饭厅的餐桌上摆着油条和豆浆。十年了,他们的早餐一直保持着吃油条、喝豆浆的习惯。
宋平吃完早餐换衣服时,才发现衣柜里那件中华立领牌的红色夹克。他穿上,正合适。他还注意到衣柜下面有两盒雅戈尔内裤。他喜欢这个牌子的内裤,柔软、舒适。不用说,这都是不动声色的妻子给他买的,妻子总是记得他的需要。
公正地说,在家庭的具体事务上,妻子是个相当能干的人,她从来不麻烦宋平,也从不要求他什么。她厨艺不错,照顾宋平的口味;下水道堵了,她打电话找管道工;她还主动去小区服务站交各种管理费用……妻子确实有点贤妻良母的样子,虽然她对他的关心与照顾有一种冷冰冰的味道。
临出门前,宋平还是脱下了那件红色的夹克。夹克的颜色太艳,充满了喜气,在这敏感的时期,会给单位的某些人造成暗示与紧张。他最终选了一件浅灰色的夹克。
宋平赶到单位晚了近一个小时。经过办公大厅时,同事们纷纷抬起头来表示问候,毕竟他是副处。他点头微笑,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但另一个人叫住了他,那是另一个副处——李显。他说,老宋,我刚到你办公室你不在。
宋平大大咧咧地一拍脑袋说,真不好意思,昨晚多喝了几杯,来晚了。李显笑了,目光深处的光像一条蛇似的游动着。宋平注意到别的同事也跟着笑,笑得有些古怪,还有些说不清的兴奋。
宋平打开自己的办公室,但李显并没有跟着进来。宋平知道他不会真有什么事,他的目的就是要让所有的人知道宋平迟到了。或许迟到本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但在这个敏感时期,就不一样了,起码本身就是一个态度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