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任何铺垫就开口了，你是二楼的吧。
嗯。
垃圾不倒往门口放。
我没放。
噢，那我记错了，可能是你楼上那几个群租的男生放的。天气不好，会生苍蝇的。
知道了，我不会放的。蒋小雅头也不回地冲进家门，才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又有两次，老警察问了同样的问题。
蒋小雅就有点不耐烦地说，你是不是太健忘了？我说过我不会扔垃圾在门口的。
不扔就好，我只是提醒你。
提醒过两次了，你烦不烦？
小姑娘，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说话这么不客气。
我做什么关你什么事？你是警察啊？查户口啊？
猜对了，我以前是警察，现在是楼长，要负责这个楼道里的卫生。
好吧前警察，蒋小雅想我真是败给你了，我做设计的，平面设计。
噢，那是个不错的工作。
还行吧。
工资多少？
蒋小雅在心里把他打翻了好几次，要是说五千可能被他瞧不起，虽然这跟他没半毛钱关系，说太多被他看出来也很倒胃口，最后勉强说一万多吧。
噢，那不错，好好攒钱买个房子不成问题。我这个楼，刚买的时候才十万不到，当时一下子买了三套房子，现在我光靠房租就花不完。
蒋小雅觉得，一个警察这么爱跟人掏心掏肺地说话，可真不符合她对人民卫士的想象。尽管不待见老警察，对他的炫富也没什么兴趣，但蒋小雅觉得有个老警察住在一个楼道里，还是增加了不少安全感，他那刺目的蓝色白条秋裤也就不那么搞笑了。
蒋小雅的脚可以下地走路以后，在屋里就待不住了。她想到小区里晃一圈，或者跟着郑来勇跑一天快递，再或者去买拖鞋的店里骂一顿老板娘，然后到周洁家里来一次突然袭击。一番设想如同坐地日行八万里，不过最实际的还是下楼走走。
经过楼道时，蒋小雅顺便清理了一下信箱，里面塞满了水费电费单、垃圾广告和免费杂志，让她很费了一番工夫，以至于老警察站到了背后她都没感觉到。
小姑娘，我可能是多话了，你上午是不是忘记锁门了？
蒋小雅尽管被吓了一跳，但还是假装很有涵养地把惊吓吞了下去，不能吧？什么时候的事啊？我看到那个经常来送东西的快递员好像进你家里去了。蒋小雅支吾以对，噢，我让他进去的，帮我搬个箱子，我自己脚不好，动不了。蒋小雅觉得自己好像被这个老警察看穿了似的，浑身上下不自在。他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蒋小雅没给他机会，直接反身上楼了。
第二天，又遇到了那个老警察，蒋小雅甚至怀疑老警察是不是一直在门口等着她。他说，小姑娘，你年纪小别被人给骗了，你怎么能跟那样的人在一起呢？蒋小雅觉得全身的血都冲到脑门了，脸热烘烘的，便没好气地说，我年纪不小了，谁跟他在一起了？不过最后开口的语气还是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硬气，她只能迅速逃离。蒋小雅不用回头都能想象到，那个老警察一定是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的背影，一边抽烟一边狐疑。
第三天出门，没有遇到老警察，不过结果更坏。她遇到了对门的老夫妇。这个楼道的人动迁前是一个村的，大家相互都很熟悉。蒋小雅刚搬进来的时候，还跟这对老夫妇闲谈过几句，当时老警察还过来插话。但这一次，他们什么话也没说，就眼直直地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正从他们眼前走过。
蒋小雅觉得自己的秘密暴露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任丽丽来电话说要到大城市散散心，电话里的声音有气无力的，不再像是二个演话剧的那样高分贝喊话了，蒋小雅猜想可能是和老铁发生了什么不愉快，或者她也开始意识到自己老了。
晚饭时，蒋小雅跟郑来勇说，我妈妈说过几天要过来看我。
郑来勇说，那我就不过来了。
那次之后，郑来勇便没有再出现过，仿佛一瞬间抽离了她的身体。也没有打电话或者发短信，一天，两天，三天，蒋小雅每天都盼着他能发个短信说点什么，或者打个电话寒暄一番，结果什么也没有。过了一周，蒋小雅开始担心他会发些肉麻的话来，或者打电话来说晚上过来之类的。她觉得有点不安，甚至有点害怕，于是她果断地换了个手机号，这下她终于安静了下来。和前男友一样，郑来勇也被时间一下子吞下去了，下落不明，仿佛只在地上留下了一个黑洞，不过它越来越小，小到她不得不趴下来仔细地看。
蒋小雅以前迷过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那时候这真是一本大热的书，满校园的人都沉迷其中，而且据说被“轻”字击中的人有很多。她还记得昆德拉说过，生命中只发生过一次的事，就等于没有发生过。
到了一定的年纪，蒋小雅便觉得古人的话大部分还是很有道理，譬如伤筋动骨一百天，蒋小雅掰着手指数到第一百天时，她的脚趾就已经好得没有任何症状了。借着任丽丽灼人的生活热情，她又搬了一次家，她还是爱挑剔，爱网购，送快递的小伙子、中年人、老年人还是经常按她的门铃，让她签字，偶尔货到付款的还要刷卡或者付现金，他们都是男的，但她再也没有看清楚过他们当中的任何一张脸。